我们一起来说说 那些失去乳房的女人

作者:职场孕妈 2017-12-13阅读:5854次

长久以来,女人一直被迫面对乳房所传达的两大内涵:它既是生命的哺育者,也是生命的摧毁者。——《乳房的历史》

32 岁,麦子的生命被乳腺癌摧毁了。

蟹爪状的癌细胞占据了她右侧的乳房。术后在锁骨下方,留下了一条难以遮挡的竖向刀疤。麦子说自己至死都会是爱美的女人。

她不怕病死,怕丑死。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 T 恤,笑盈盈地看着我:「你可以摸一摸」。这让坐在对面的我,局促又脸红。最终,我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隔着一层有海绵的文胸,这只造价 3 万多元的假体乳房并没有麦子说的那么坚硬。我还能稍微的感到弹性。

它挺立在麦子的右胸上,始终保持着纹丝不动的高耸姿态。不论是在麦子运动、洗澡,还是睡觉的时候,它都耸立不动,不肯配合柔软自然的另一侧。

这让麦子很尴尬,它是她的「脸面」,也是她的「伤疤」。

这是一个再造了一半的乳房,因为麦子病情的变化,填充脂肪的手术一直处于停工状态。

麦子的假体是个「公开的秘密」。

说秘密,是因为麦子对大部分亲戚、朋友隐瞒了自己乳腺癌患者的身份;说公开,是她的右侧「乳房」被很多女人摸过。

在私密的聚会上,她们会事无巨细地询问乳房再造的过程,心中暗自忖度:我也能再次完整吗?

她们称呼彼此为「少奶奶」(少是多音字),是麦子乳腺癌术后的病友。

围绕着乳房,牵引出更加私密的话题:

「手术两年了,他一直拒绝看我的伤口」;

「他说,你就凑合和我过吧,反正你也没人要了」;

「失去上半身,我只有下半身是活的」;

「他在抚摸我身体的时候,突然就停住了,只那么一瞬间,我们都明白,他伤了我的心。」

……

我们一起来说说 那些失去乳房的女人

在中国,乳腺癌是女性发病率最高的癌症。

《中国乳腺癌现状报告》的一组数据预测:到 2021 年,中国乳腺癌患者将达到 250 万。

对罹患乳腺癌的女人而言,乳房是生与死的殊死战场。

乳房与性愉悦和哺育相连,也与乳癌的死亡连结。在哺育生命与失去生命之间,乳房残缺留给她们的是无法言说的隐痛。

2016 年,我国首部《乳腺癌切除术后乳房再造技术指南》发布。

尽管我国每年约有 20 万例患者接受了乳腺癌手术治疗,但乳房再造的比例不足 1%。

也就是说,中国有百万量级的女性承受着残缺带来的痛苦,却不能声张。

一位整形外科医生对我说,「在中国,明目张胆的关心女人的乳房问题,就如同关注他人的性生活质量。」

我的采访对象,从 50 后到 90 后,年龄跨越了近半个世纪。她们的痛苦如此相似。

一位即将切除左乳的年轻女孩问我:「没了乳房,我还是不是女人?」

社会环境对女性身体的刻板规定无疑使这个群体所面临的窘境雪上加霜。

我们一起来说说 那些失去乳房的女人

齐丽芳家的车库是个有魔力的地方。

卷帘门一关一开,就能走出一个挺起胸部、眼神灵动的女人。常有女性结伴而来,也有银发夫妇一同钻进车库。

白天负责发货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工作板上还记录着顾客要求的特殊型号。齐丽芳捧出一个水溶绣花的大红牡丹文胸,「这是给手术后的姐妹穿的,去晦气,添喜气」。

仓库成排的货架,摆放着无钢托的文胸、有夹层的睡衣、泳衣,还有最重要的填充物:义乳。

这种由硅胶材质制成的假乳房,通常是三角形或圆形,颜色与肤色近似。表面光滑有弹性,在中间部分会有一个小的凸起,模拟的是女性的乳头。

只要把义乳放进有隔层的文胸,搭配好大小和重量,乳腺癌术后留下的残缺瞬间被填平。

我托起一只三角形的硕大义乳,整个手掌都被它覆盖住了,看起来足有 E 罩杯。

「这么大?」

「有些女人胖,术后治疗又使用激素,我们这里最大的胸围有一米二。」

齐丽芳接过这只轻质义乳放在秤上。「砰」,指针打到了 562 克。

如果是普通硅胶则更重,用肩膀承受过大的重量,即使将文胸肩带加宽,也避免不了勒进肉里。

「之前有个姑娘要给她妈妈配两只二斤的大义乳,我问她,你是亲闺女吗?」

没有失去乳房,女人也很难理解乳腺癌术后女性的需求。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想要什么」。这位可以用患侧单手举起自行车的爽利女性,在术后第 6 年完成了环法自行车赛道的骑游。

她给我看了一张多年前的照片:她穿着宽松的深蓝色运动衫,站在一座挺秀的山峰前,双手叉腰,左右乳峰稍有落差。照片上写了三个字:「心里美」。

在失去右乳的第五年时,齐丽芳还不知道有「义乳」的存在。她走遍了家乡的内衣店,只是埋头翻找,从来不对售货员说自己在找什么。

她开始剪旧文胸,把里边的海绵杯垫拆出来。棉花、枕头芯、小毛巾……每天琢磨的都是可以让胸部隆起、对称的材料。

手术以后,她从不裸睡。小背心、大背心、睡衣……会做手工活儿的齐丽芳在穿内衣这件事上耗费了很多精力。

「为了让自己好看一点,别看上去就跟别人不一样。」但是一抬胳膊,她就担心内衣里塞进的那条小毛巾跑了位置。

一位说话柔声细语的 70 后女性形象地类比了这种尴尬。「这就像你初潮没多久,夹着腿走在路上,突然,带血的卫生巾掉了出来。」

「乳腺癌术后的女人都有过往外拆文胸海绵垫的举动,我有个疯狂的想法,给每个乳腺癌患者都送海绵垫」。齐丽芳随手拿起两个轻薄的白色罩杯垫。

但这还无法解决身体失衡的问题。

乳房的一侧缺失造成身体两侧重量不一致,齐丽芳的脊柱出现侧弯。这是乳腺癌术后非常普遍的现象,只剩下一侧丰满乳房的女人甚至会在行走时因失去平衡而摔倒。

13 年前,40 岁的齐丽芳在 301 医院接受了右侧乳房全切手术及腋下淋巴清扫术。主刀医生征求家属的意见,可以再造一个假体乳房,费用只需要 3000 元。

她的丈夫回给医生一句话:「就是你给我 3000,我们也不做!」

后来她歪着身子开始了术后康复。

8 年前,一位病友将不合穿的义乳文胸送给了齐丽芳,恰是她的尺码。她戴着这个义乳文胸完成了环法骑行。

7 个女人神秘地钻进了她家的车库,请她量体,为她们寻找义乳文胸的购买渠道。她拿着一条皮尺,一根铅笔,详细记录下她们的身高、体重、手术年份和疤痕走向,到网上为她们订购。

义乳文胸在春节前到了。7 个女人带着对新一年的憧憬再次钻进车库,试穿后,竟然无一人合适。

失望的情绪在干冷凝滞的空气中蔓延,干脆,打乱尺码重新试穿。然而,最终还是有 3 个女人过完春节也没能穿上合适的文胸。

来找她的女人越来越多,她的车库里装着女人们的第二张「脸面」。着急的女人穿上带有齐丽芳体温的义乳文胸赶去参加婚礼,总是江湖救急的齐丽芳在几年间只能手边有什么型号的内衣就先凑合穿上。

切除术后女性的需求推着她不停地往前走,齐丽芳创立了自己的义乳品牌。网络发达的年代,她们通过互联网向齐丽芳提需求。

有人把海外代购的透气文胸邮寄给她,请求她拿到内衣代工厂拆开,打出版样生产。这款内衣解决了夏天戴硅胶义乳流汗起痱子的问题。

有旅居美国的乳腺癌女性找到齐丽芳:「在美国,义乳两年给一个,放义乳的胸罩一年三个,但我常感到孤独,直到找到你们」。

在这间车库里,心满意足走出卷帘门的女人留下了各式各样的自制内衣:有的缝一块巨大的海绵垫;有的钉一枚纽扣,将海绵杯垫挂在胸前,再用一根带子连在裤腰上,防止它位移。

齐丽芳拿出一件半旧的双肩小背心,放在那些义乳和文胸之间。这是一位术后 28 年的老护士长留给她的。背心的右侧是一个窄口大肚的小口袋。口袋里放着浑圆的海绵杯垫。在海绵垫的中心,缝了一颗灵巧的小扣子,又用细密的针脚把扣子隐藏在柔软的棉布下。

没有义乳的年代,这就是她们的「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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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晓平的乳房像一颗蓓蕾。她跳上自行车,从高坡俯冲下来,完全不用理会乳房重力带来的负担。北京夏日的午后很热,挥手告别时,她说还要去一趟王府井量体,申请一个免费的义乳。

爱慕内衣专柜的试衣间,私密的小空间里局促地挤着两个女人。全晓平并不反感拿着皮尺的售货员跟进来。常年在医院查体治疗,她已经不觉得被人看见有什么了不得。

但她在试穿的时候,还是尽量背过了身。

她最尴尬的时候不是此时此景,而是在大学宿舍楼里,女同学问她:「你干嘛把文胸罩在袋子里晾晒?」

「防尘」,她想起自己的答案,有点滑稽的味道。

5 年前,全晓平在家乡小城接受了左乳全切手术。那位肝胆外科的主刀医生甚至没有询问她要不要保乳。

尽管她只有 22 岁,还有一个男朋友。她的母亲认为,乳房除了喂奶,没有半点用处。

她还能想起手术刀在身体上切割的感觉,那场手术是局部麻醉。

这该死的命运和生活。

已经离开量体柜台很远,售货员追了出来。也许是全晓平 27 岁的年龄让她痛惜。

她说:「小姑娘,不要怕,现在这样的情况挺多的,你要有信心」。

我们一起来说说 那些失去乳房的女人

全晓平所在的一个只有 4 个人的乳腺癌小群里,有人发上来一段 3 分钟的视频:几位走秀的模特都只有一只乳房。女人们在闪关灯的包围中走上 T 台,裸露的横向伤疤簇拥在橄榄枝和花蔓的造型中间。

整段视频充满着极大的喜悦和力量,但同时也弥漫着极度的悲伤。

4 年前,两位芬兰设计师收到一位叫伊琳娜的女人的邮件。她因患乳腺癌做了乳房切除手术,一直为找不到适合的泳衣而苦恼。两位设计师决定设计单乳比基尼泳衣,帮助这些女性重新穿上合适的泳衣,展现美丽和自信。

Lady Gaga 的「生来如此」基金会也专门介绍了她们的项目。

一个模特来到影棚拍照,戴了假发,因为她正在化疗,头发都掉光了。设计师对她说,你不需要假发,我们就拍你头上的短发。当她离开影棚时,她把假发放进了提包。

「我们在和死亡打交道。有两位模特已经过世了。虽然我们在歌颂勇气、美丽和女性特质,也有十分严肃的话题在其中:癌症。」视频的结尾留下了这句话。

全晓平打破了群里的沉默,「挑件可心的泳衣太难了,款式都又老又土。」

她想选一款泳衣,既能遮住右侧的刀疤,还能露出自己的美背。「应该问问设计师,怎么斜肩泳装露的都是右边?」话题逐渐轻松起来。

「看的时候很燃,看完后自己那么穿可不行……」,A 女士说。

「真有人那么无所谓?我觉得我已经算想得开的了,顶着板寸和输液泵在普吉岛下海,但是让我这么穿,估计得用 100 万激励一下」。

B 女士说完,发来了一张图片:蔚蓝的海岸,三位欧美女性穿着比基尼泡在海水里,宽大的身躯把泳衣的布料显得越发短小,不甚符合苗条曲线的审美。

「外国人好像不考虑身材,只考虑胸……」话题又一次回到了乳房上。

中国女性关注乳房话题,总是带着一种羞答答的私密性。

年轻女性认同乳房美的同时,又很难如心中所想去公开追求这份美丽。

中国女性会钦佩的谈起安吉丽娜·朱莉的勇气,这位接受了预防性双侧乳腺切除手术的女星对自己的乳房有着充分的自主处置权。

「我们」羡慕「她们」,但很难成为「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