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起师承,无论是中医还是传统文化相关的行业,没有人不知道它的重要性。这师承之中的师,却不是老师这么简单,有多少人担不起“师父”这一称呼的重量;又有多少人学皮学样,始终达不到“承”的厚度。纪录片《千年国医》摄制组在往来广东和香港时,遇到了这样一位香港的青年中医,以自己的憨厚与坚韧打动了当初拒绝自己的老师,跟师12年,尽显中医师承的魅力~
香港中文大学骨伤科教授
师承全国名老中医林应强教授
跟师12年,尽得“南派”徒手正骨真传
明确的目标我是在本科最后一年到了广东省中医院实习,因为去的时候本来就对正骨推拿特别感兴趣。去之前,老师也说我做得不错,让我去找一个地方练练就可以了。我第一天到医院,就跑到骨科急诊那里,还记得有个研究生在值班,我就问“师兄,在这个医院有什么骨科手法好的大夫可以给我介绍吗,我是从香港那边过来的,很想学这个。”那个师兄也不太理我,我说你就写几个名医的名字给我吧,他写了四个名字,但是里面其实没有我师父的名字,后来我才发现因为大陆的推拿按摩科和骨科是分开的。
然后我根据名单,在医院里跑了一天。第一个老师精于手术,不是我想学的东西;第二个,我问老师是否可以跟诊?跟了一会儿就发现这个老师是开处方的。因为中医治疗骨伤有很多方法,有些是开中药的,有些是用手法的,还有用其他方法的。第二个也不是我要找的老师。
第三个和第四个老师也都是开处方的,和我平时做的徒手正骨都不同。那个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我想这回完了,找不到了老师了,可就在下楼梯的时候就听到一个诊室里传出嘿嘿哈哈的叫声。我也不知道是病人在叫,还是医生在叫,我走过去看到一间诊室的门口围着好多人,然后我就跑到那里和其他病人往里观望,里面就是我现在的师父,林应强教授在做治疗。
我一看这个就是我想学的!那天晚上在门口看他门诊站了一个多小时,等到他把所有病人都处理完了,我就跟他说“林教授您好,我想跟您学这个手法可以吗?”第一次,我被拒绝了,师父告诉我这不是想学就学的,还有很多规矩,反正就把我打发走了。
我第二天再去,他没有上班,我去问其他人怎么才能跟这个老师学习,他们都说这个老师脾气挺猛的,你好好跟他说吧。第三天我再去他门诊的时候说“老师我真的很想跟您学,可以吗?”他说如果你有什么什么条件,再去办好手续就可以来了。其实那个时候我只是实习生,什么都没有。
但我还是跑到医教科那里去办手续,也不知道是工作人员忙还是什么原因,我说我想跟林教授学习骨伤方面的知识,望批准。工作人员看了看就在在单子上盖了章,喜出望外,我头也不回的立马跑回去。
当我告诉师父我手续办好了的时候,他很惊讶我怎么可以办得到这个手续,我说反正这个章他盖了。我师父有一个好处,言出必行。但是我跟着他的头一个月,他都没有怎么搭理我,我就站在那里看,也不敢吭声,但是越看我越有兴趣,因为一路走来,我很清楚这就是我想学的东西!
传统中医骨伤科的魅力有一个骨科的专家岑泽波教授,他跟我们说骨伤科吸引人的地方,就是那种立竿见影,而我老师就有这种的魅力。比如说很多人都是抬进去,急性扭伤那种,表情很痛苦,然后老师两下子就让病人站起来走,这种好像电影里面才看得到的桥段,在我老师那里经常出现。
1943年出生于广东省揭西县。中共党员,教授,主任医师,硕士研究生导师,全国第三批名老中医,学术经验继承人指导老师。
林应强师事精武门的第二代传人,迷踪拳李佩弦先生。林应强以精武门霍元甲第三代真传弟子身份,把中医按摩手法与精武门的跌打理伤手法揉合在一起,融会贯通并自创出一门学派。
林老于2017年3月2日逝世,享年七十四岁。
所以这种不用器械,只靠一双手,不只是治疗的一种手段,更是一种艺术。我本来就比较好动手,在跟我师父之前已经学过一点点手法,当初我以为自己好厉害的,但是在见到我师父之后,我就知道自己还没入门。
在我跟了他一年多之后,师父还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想学到什么程度?我说我想把所有东西都学到,我还要超过你。那个时候他才露出了笑容,因为在他印象里,香港年轻人,很多都不刻苦耐劳,只是来看热闹,所以最开始没搭理我的那一个月,可能他也是在观察。
那一个月我只是在看,其实很想自己动手,觉得让我试一下就好了。因为之前他拒绝过我,所以我不敢轻举妄动,我就在那里等,看他怎么看的,平常要做什么,就连他的杯子放在什么地方,我都要把它先放好。等到他真的需要我的时候就好,我不停地等,不停地跟自己说我要学。
破冰之后的一两个月,有一次他发了一张X光片。当时还有其他研究生在那里工作学习,他就点名说“香港的那个,你给我分析一下这个片有什么问题。”当时我很紧张,也不太会看,就说可能这里有一点点歪,然后我师父就在笑,说我的基础真的很差。我回道“应该不只是差,是没有基础。”他说没关系,没有基础就慢慢一点一点的学。
从那开始,他就真的开始慢慢教我怎么去看片,怎么检查病源。因为我师父是说话比较直接的那种人,开始经常对我说“我怕你捱不住的,你还是算了吧。”但我还是天天准时出现在他面前,每过几天还要考我记不记得他说过什么,因为我很投入,所以基本上他说过什么都记得。
然后到了一个他开始信任我,让我参与治疗过程的转折点。有一次他的助手都去忙别的事,没人帮他,然后他说你做两个试试。我来广州之前,在香港已经给我一些朋友治好了病,所以很有信心的就动手了,可是一做就发现力道不够,做不到位。然后师父就说“看片又不会,动手又没力,那惨了。”可我还是不停地练,因为不会处理,一开始看病都是满头大汗,经常全身上下连底裤都湿了,一天要换三套衣服。
那个时候我有很多思考,为什么我压同一个病人,要压二十下才能够压得动一点, 然后我师父过来说“你走开,这个没有时间给你玩了。”然后他用一下就可以做到位,那种冲击太大了,就好像世界冠军站在业余爱好者面前。当时我就想,你比我年纪大了四十岁,论体力我应该比你好啊,现在我应该是最壮的时候,可当初又不敢问。
我师父有一个习惯,每天中午都吃半只鸡,然后我还傻傻地想是不是吃鸡的问题。于是他吃半只,我吃一只,但后来过了几个礼拜觉得问题好像不在这。
这才鼓起勇气问师父“为什么我已经使出了所有的力,都没有你那种效果?”他说“因为我们用的是劲,不是力。”那时候我的样子已经很疲惫了,我问我可以练什么?即便没有到你百分之百那么厉害,有你三分之一就可以。他觉得我有这样想法挺好,就开始教我一些基本功,站桩、拍墙、踢树。经过这些,他感觉我真的有兴趣,就慢慢越讲越多,后来我天天跟着他,从早到晚从不同的方面去学。
开窍后来师父跟我说,我第一次见面就说想要学手法,这是第一个让他生气的事。因为他觉得我们这一套正骨手法,最重要的其实是辨证思路。在整个诊治过程中,诊断占整个治疗的90%,真正动手治疗的那两下只占10%。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学手法的话,你只是想学10%吗?那时候他还跟我说,以前的师父宁教十手不教一口,教你怎么做,但是不跟你说为什么这样做。
我们的习惯是看一批做一批,看完十个病人后,再一个个好像流水线一样做手法。我用心做一个,老师就说可以了;下一个我偷懒一下,他就说这个不行,多压两下。其实他是背着我没有在看的,他听声音都知道有没有做到位。
我问他为什么同一个人,同一个动作,有时候效果会不同呢?然后师父跟我说了一句话“我坐在这里,人在你手里面,你自己不会摸吗?”后来我说对呀,为什么我自己不摸?因为一开始不敢乱来,最后反正老师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其他多余的动作我不敢。
后来我就尝试了一下自己摸,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手法。我压这个腰,按这个踝关节,我摸完前后的改变,通过一个个病例真正开始积累我自己的经验,也是我跟老师磨合的过程。后来我做治疗跟之前就不同了,之前只是做没有想,之后就一边想、一边检查、一边做,这种进步从第二年到第七年是很快的。
师承的核心现在很多人对于骨伤科的内容,追求的是一个套路,像练拳一样。而我师父教授给我的,除了手法,更重要的是辨证思路,怎么去看待问题,怎么稳重地处理问题,怎么去灵活地去变通。
最开始,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被老师赶走,每一天都带着这样的心情去跟师,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不停地问——绷带是这样卷还是那样卷?为什么是这样拿不是那样拿?而且不止问一次,问到他烦的时候,他就一定会回我一句“你把问题搞清楚了没有?”
我一说搞清楚了,就麻烦了,他会从头开始把机理、受伤过程都问一遍,你一定要回答清楚,不然他会说你还没有把问题搞清楚。第二句他经常说的话是“我们要在一片之中找一点,在一点之中分深浅。”他问我找到一点了没有,不是随便哪一点都可以,如果要求这么低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有一次我跟着他去会诊一个老干部,压缩性骨折。师父就问我怎么办啊?我说平常的压缩性骨折,我们垫几个枕头撑着,然后压几下调整好,压力松开就好了。他说“我知道啊,但是她现在动不了,怎么办?”“我说可不可以用三维角度去想,把她扯着,我们扶住她肩膀和骨盆,你再在中间给她压两下,师父的力是掌握得最好的嘛。”我跟我师父这样说,师父笑了,他说“我扶住她的肩膀,你来压。”
其实这是其中一个手法,但是他没有告诉我,而是让我自己去想,引导我去思考。所以师父教给我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只要把问题搞清楚,自然可以想到一些解决的方法,而不是去背什么方法应对什么病。
毕业要12年,甚至更久因为中医是没有课程的,我们本科教育都读完五年,内、外、妇、儿还有基础、方药都要学。但我的想法是,学中医最好从本科建立一个基础认识之后去跟师。跟师要把他整个思维方法,治疗手段都吸收过来,才可以算毕业。而这种毕业,是老师算你毕业你才毕业,不是说你拿到硕士学位或者博士学位就算毕业了。
我最初说去跟着我师父的目的,是希望把他的东西全都继承下来,因为老师总有一天会老,会离开我们。中医很多东西都慢慢在消退,如果有人可以把一个东西完全的保留下来该多好。
一开始本来给自己定了一个时间,读完研究生,学完三四年我就走。后来感觉还不够,再多三年,三年之后又再多一个三年,感觉还不够。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一开始是痛苦的,病人会说你不好,然后师父又说你不好,反正都是不好。后来自己越来越进步,成就感就有了,还有一点贪心,希望还能学到更多的东西,所以跟师学习一直持续了12年。
对失传的担心我真的很担心很多中医正骨内容会失传。虽然现在有很多我的学生想拜师,就像我跟我师父一样。但我跟他们说,我还只能当一个老师,师父跟老师是不同的概念。
我师父跟我说整个学习过程,有四个阶段。第一,你要看过;第二,你要做过;第三,你要错过;第四,你要改过。你经过这四个过程就基本上具备了独立工作的能力。我教了四年书了,我基本上每一年都把整个思路重新整理再毫无保留地告诉学生,但是他们没有一个感性的认识。
我跟我师父的时候感觉很幸运,有些病人我治疗得不太理想,我师父是不会帮我收尾的。但他会教我怎么去做,他要让我经历一个过程,让我被那些病人骂一下,有的病人站起来看我的眼神是比较不友善的,他要让我去感受这一切。直到八九年过去了,有一些老病号跟我说,现在你跟你师父差不多了。这个过程是第一点。
第二点就是我回到大学教书的时候,有人找我看病,我没有让别人知道我是我师父的徒弟。当我没有靠他的名声,病人还是比较认同我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已经到了某个程度。但是现在的学生,只是在课堂上讲,他们欠缺了一个练习的基地,没有一个地方让他们“做过,错过,改过”,就没有一个感性的认识。所以我会害怕中医正骨会失传,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把能说的都尽量说清楚,把种子先播好。
目前中医的教育问题我觉得问题有几个方面,比如说西医毕业之后,有专科培训,专门为某一个病,某一种手术治疗做培训,有一些人去带他们。但是中医毕业之后,拿着执业证就可以出去,但他们可能什么都不懂,只是会看书,就像我跟我的学生说,你读完本科之后,就好像只是把目录看了一遍。
在我的学习过程里,我感觉最重要是先读完本科教育,打好一个基础。不然和那些水平高的医生完全沟通不了,读完本科教育之后再去跟师,但是现在没有一个跟师的制度。内地有跟师,但是老师们工作本来就很忙,一两年的跟师提升不到继承的地步,只能是某一种水平的提升。这就是现在的中医教育的问题,我认为还是要恢复到以前师承的那个层面。
但中医现在还有一个危机,断层。我担心的是老一辈的中医的健康,很多老中医都走了。因为中医就是一个以老带新的经验的传承,中医本身的理论已经很完整了,但是中医内容很宽,可能学一辈子都学不完。按我自己说,可能我对骨伤推拿这一块学得比较好,但是其他科我就比较薄弱。那些老专家走了,我们不一定那么快就能够接得上。传承,就是中医现在最大的问题。
第二个问题就是中医传统技术保留,这和制度和利益有很大的关系。比如说我要吸引更多更加聪明的人,水平高的人来研究中医,学习中医,参与中医这个事业,我接一个桡骨远端骨折,在内地可能收费150+,可能300+,但我做一个手术多少钱?另外,中医徒手正骨不一定可以达到解剖复位,而且还不像西医手术前先让你把字签好,如果有什么意外不负责。所以风险高,技术难度高,利益又跟不上,可能会越来越少人去做这个事情。
我记得我师父给我写研究生推荐信的时候,草稿上写着“鉴于申请人刻苦耐劳,有恒苦之心,对中医事业又执着,愿意付出……”师父对我说“丑话说在前,跟我学习是没有舒服的,要捱!”现在传承的难度就是有没有人愿意捱。你要有好老师,又有好学生,我现在我经常跟学生说,你想有一定水平的话,丑话说在前,可能你得花十几二十年的艰苦学习。
捱,不只是那种体力上的,年轻人体力上都没问题的,而是那种你看不到底,看不到头。比如说你读本科五年,研究生三年,有一个期限的,总有完的一天。学习中医是一个无底洞,除非你很喜欢这个东西,不然的话你不要学,因为你一学的话你停不了的。
而且现在制度上做不到配合,比如说师承的时候,生活可不可以顶得住?之后他能不能进到医院里面去继续这个工作?我之所以又回到大学教书的原因是,希望能推动多一些人,用生命影响生命。因为中国很大,可能他们会遇到更厉害的师父,可能将来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做推动。说不定二十、三十年后是另外一个环境。
传承的继续——未来的计划和希望我对自己未来计划,是希望到我50岁左右的时候,或者是现在我看病的时候,人家一看我看病,就知道我是林应强的徒弟。如果人家夸奖我说林应强终于后继有人,我会很开心,这是第一个。
第二就是我希望能够培养更多经过正规的培训,而且有辨证思维的人去做骨伤科的事业,让香港人对骨伤跌打的形象有一个改变。以前大家可能会说跌打就是拿药酒来抹来擦,但其实不是的。我希望将来人家都会说中医的骨伤科是靠谱的,是会治病的,不是乱来的。
第三,我师公传授这套手法其实只是流于口诀,但到我师父这就提升到一个理论的层面。为什么要压这里?解剖是怎么样?神经走向是怎么样啊?他都做过具体研究。我经常在想在我还能够为这一流派,这一手法做些什么?我现在还年轻,我可以在临床或者研究上面提供多一些有效证据、数据。我要向别人去讲,我们中医骨伤科是怎样治病的,它的有效性体现在什么方面,而且是透过现在科学的测量方法说明问题。让其他人都知道,我们在做的是一种实质上的工作,不单单是文化传承,我们是科学的。
像病人形容我师父,说他是“看似要命,实则治病”,因为我们在那里打、按、扭,好像要杀人一样,但我们很讲究安全性。我们的根据是对病人有充分的检查,知道他的病因病理是什么样,有需要的时候还要借助X光片、MRI等现代检查,而不是说流于套路。
大家都知道中医有它的优点和好处,我希望在大学可以做这一套东西,让大家将来不只是在香港,在中国在外国在世界,知道传统的中医骨伤科也可以帮你解决不少的问题。未来我会从医教研这三个方向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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