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工作在抗癌一线,我抑郁了

作者:周志远 2017-08-01阅读:633次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抑郁。

我天生的乐观,我的哥哥曾经说我是盲目的乐观主义者,可见我年轻时候心态是多么的阳光明媚。

长期工作在抗癌一线,我抑郁了

但是现在我必须承认,我抑郁了。

巨大的工作量,使得我的学习和工作时间几乎是常人的两倍。

体力上和精神上都长期透支,病人越治越多,多到我应接不暇,而且很多病人几乎每天都会不厌其烦的问我很多问题,需要从我这里获取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希望。有时我一想五年后,十年后的自己,将会因为越来越大的影响力而为更多的患者和患者家属们包围时,我感到很恐怖。

而我所治疗的,几乎全部是晚期癌症患者,一年都碰不到几例早中期癌症患者。

由于缺乏宗教信仰,中国人普遍的恐惧死亡。重视孝亲的文化传统,让多数中国人在面临癌症这样的重病时,显得很不理性,总是有着过高的期望值,每个求诊者都给我们这些治癌症的医者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

今年3月8日,我看到肝移植之父 Thomas Earl Starz博士在美国匹兹堡的家中逝世的消息,当时还看到他在自传中说他讨厌手术,他在给一个患者做完肝移植手术后八个月,那个患者去世了,Thomas Earl Starz博士从此不再做手术。Thomas Earl Starz博士说每次手术前的准备他都会感到恐惧不已。

我看到这个新闻,心有戚戚焉。

我送走了太多的患者,在我的微信朋友圈中,我能看到的最多的就是各种为治疗癌症募捐的文章和各个患者家属发的讣告。有一些尽说大话的医疗界的骗子们,总是乐意吹嘘自己治疗晚期癌症手到病除,但是我在现实中还没有碰到一个那样的医界圣手。

还有很多的我无法满足的咨询者,愤怒的对我骂骂咧咧。他们没有付过一分钱的咨询费,但是喜欢对医生们进行道德绑架,认为我们既然学医了,就应该道德高尚,同情病人,无私的帮助他们。

因为在抗癌的圈子里小有影响力,多时一天数百人来咨询我,即便不吃饭不睡觉我也无法回复完那么多的咨询。

多数患者或者患者家属对医生必须当面看到患者,才能给出正确的诊疗意见这一工作流程不太理解,他们总是急不可耐的希望我能够妙手仁心,不用见面就立即解除他们自己或他们亲人的倒悬之苦。很遗憾,我只是一个很平凡的人,不是神。

长期工作在抗癌一线,我抑郁了

有一次我应一个患者家属之邀到桂林去看一个患者,另一个患者的女儿见到我,对我说,她还没有看到互联网上关于我的负面评价。我想这是时间还没有到,随着找我的患者和患者家属的增多,铺天盖地的谩骂迟早会到来。因为我能力有限且分身乏术,无法满足所有患者和患者家属的期望。

每天我要面临的是这个世界上最艰难的人们,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亲人们正在遭受晚期癌症的折磨,一些焦虑的患者或者患者家属,将他们内心正在遭受的痛苦向我们倾诉和宣泄,有一些甚至对我们这些医者采取过激的方式来排泄自己内心的压抑感。

这些都不可避免的影响到我了。

我也没有办法有一个像样的假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甚至没有一天可以真正意义上的歇下来。即便我终于可以抽出一天时间来陪我的家人旅游,在旅游的途中,我的手机也会响个不停,我的大脑必须不停的思考,以帮助患者和患者家属解决他们此起彼伏的问题。

我常常不得不中断自己的休假计划,提前回到工作岗位中来。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经常面对我的治疗没有效果,患者病情进展的现实,经常要接到一些生命垂危的患者的家人打来的电话,他们急躁的向我求助,声音里充满了焦虑,悲伤和绝望。

我需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的打击,每次都能在我心中留下一个阴影,时间长了,这些阴影越来越多,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每次一个患者经我治疗无效,病情进展时,我都会从心底里感到愧疚。但是医学就是这样充满了不确定性,尤其是对晚期癌症的治疗,更是失败多而成功少。

我有一些从医的同行,他们从来不敢碰晚期癌症这类重大疾病,因为这是一个充满了死亡气息的领域。

我们与偶然医治一两个晚期癌症患者的医生不一样,作为一个专门研究癌症治疗的学医人,这一辈子恐怕都要殚精竭虑,难得安宁。

长期工作在抗癌一线,我抑郁了

也经常有患者来向我哭穷,在求诊的同时告诉我,他(她)已经因为治病而家徒四壁了。听得多了,我一听到有人来告诉我这些,就本能的想逃避。

没有人能够强大到可以每天面对这样绝望的群体。有时听着这些不幸的人的倾诉,我脑海中会一阵一阵的掠过一些自杀的念头,也许只有死亡才能帮助我结束这种生活。不是我没有同情心,我现在真的很想躲避这些求助者。

我需要调整我自己,我需要大幅度的减轻自己的负担,我的生活需要一些阳光。

总有一些患者来告诉我,他们把我当作他们最后的希望,希望我一定要救救他们。

作为血肉之躯,有情众生之一,我无法面对这些期望值过高的患者或者患者家属们,于是很多时候选择了回绝,因为我不想自己活在谎言之中。生死离别这样的不愉快的场面,还是经历得越少越好。

也有一些患者家属希望我能够帮助他们隐瞒他们的家人,我很理解他们的做法,但是却不愿意参与到这种不管是不是善意的欺骗之中。

在家里我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甚至也丧失了我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对写作和阅读的热情。以前觉得很美好的事情,比如栽花种草,如今也令我感到索然无味。

作为一个学医的人,我知道,这些都是抑郁的症状。

当医生难,在中国当医生尤其难,在中国当一个令成千上万的患者和患者家属满意的医生更是难上加难。

多年的劳累,已经让我自己得了很多的慢性病。为了抢救重病患者而不断的奔波劳碌,压垮了我自己的身体。

而更可怕的是,一个人一旦在医疗这个领域积累了一点声望之后,就再也难以从中脱身。

我曾几度试图从医疗行业脱身而出,但是身不由己,无论我走向哪里,无论我改行做什么了,慕名而来的求诊者都能找到,除非我的生命终结。

在全球各地,医生这个群体都是抑郁症高发的群体,也是自杀率最高的群体之一,以前我对这些调查数据无感,因为那时我的生活还没有如此之多的阴霾。

如今,我不得不承认,我自己也是众多的陷入抑郁情绪的医生之一。

我会努力调整好自己,继续用我所学到的专业知识来帮助病人,我也不希望这样的一篇文章,日后被我的亲友们当作遗书来看待,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继续陪伴我的孩子健康的成长,陪伴我所爱的人度过余生。

但是我希望,我的患者和患属朋友们,在万分焦虑的时刻,也设身处地的为我想一想,克制一下你们自己的情绪。

因为我以及我的很多同行们所承受的压力,是令人难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