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世界最美丽的存在。有时比花朵与河流还要美。男人的工作,就是保存、保养、保护与享受这种美丽。美丽的东西,才能滋养男人,把他从西门庆脱胎换骨为贾宝玉。所以,你看,只有三种男人。一种是西门庆,一种是贾宝玉,另外一种是处在他们中间的。中间的男人是大多数,西门庆是少数,贾宝玉是人间极品。
《金瓶梅》的伟大就是塑造了这样一个中国男人的典型,性的化身与象征。他就是性的浓缩,性能量的集结点。他只有性,没有什么爱。女人只是满足性的媒介,他需要的不是女人全部的存在,只是肉体上面与下面的那三个洞。其专注于女人的物性。
但这个西门庆和古典色情小说中的那些男人们又有很大的不同。不然,他的美名也不会留下来了。色情小说中的男人,唯一的存在就是性。西门庆唯一的存在也是性。他们的区别就在这“性”上。他们只是性的奴隶,而西门庆是性的主人。这个区别的意义是很有价值的。只有性的主人才能对性呼风唤雨,控制性,而不是相反。
金钱在里面的作用是很小的,性本身的作用才是大的。这说明,女人们也需要性。你看潘金莲,甚至比老西还饥渴。几天不做爱,就出去偷情;李瓶儿为了能在性上满足,硬是不顾脸面,主动请求嫁给西门庆。与其说是她们满足了西门庆,还不如说是西门庆满足了她们。
老西与传统色情小说男人的第二个区别就是这罕见的性能力与性需求。他又是个商人,不是一个知识分子。这个身份是很重要的。商人从来不是小说的主角,更不用说是性能力的代表了。
西门庆超级的性能力是女人们留在他身边的唯一原因,李瓶儿的第二任丈夫,那个银样蜡枪头的医生就没有留住她。西门庆的性能力是一种悖论性质的象征。虽然老西好几房女人,但却没有一个为他生下一儿半女。这似乎暗示着最终的结局。一个性能力如此巨大的男人,居然没有孕育出生命。这种悖论的意味是深长的。
希腊神话里的宙斯,只要和人间的女人性交,不是生下英雄,就是诞生天神。和老西对照,可以看出,西门庆的性能力并没有创造出一种真正的历史,反而成了历史衰亡的揭示。老西虽然用功,但是,他的插入只是消耗。
这不只是对纵欲的启示。性一旦变成满足快感与私欲的手段,就什么也创造不出来了。从女性的视角观照,西门庆根本不是个男人,只是个杰出的性交家。一个生命只有融入另一个生命,才会有所创造,否则就是生命的死亡。西门庆,活着时,就已经死了。
西方文学里,唐璜是猎杀女人的能手,不过他是爱一个插入一个,插入以后就抛弃了。老西比他好点,但是,在唐璜的性追求里,有一种哲学的意蕴和诗意的象征,这是老西没有的。
唐璜就像浮士德不断地舍旧去新追求创造一样追求着女人。几个固定的女人不能满足她。因为,美与自由永远不能被满足。唐璜的追寻带有形而上的探索色彩,那是关于美与自由的悖论的寓言。而这美与自由的集结点就是女人。
美是丰富性与多义性的,新鲜的与多样的,但固定的某个女人却会老,这就是唐璜移情别恋的缘由。
生命似乎只能在美丽的高潮停留一次,之后是迅速的衰朽。生命固然创造了伟大的美,但又不能保住这种美,所以唐璜才不断的转移目标,到别的女人那里寻求极致的美——自由,它是抗拒死亡的原动力。
我们的西门庆压根就不会审美,他只看到性。对性的全心投入,顺其自然的不会注意到美。美是诉诸心灵的,需要善感的心灵去体会与感受;而性总是暴力的,占有的与强迫的,只要身体就能开动起来。不过也不能过于苛责西门庆,人家不是读书人,只是商人。
中国的书生过于注意功名,也没有几个在乎美、会审美的,张生是个例外。一般的书生,注重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商人以利为家,钱越多成就感越大。在西门庆时代,商业在中国是一片处女地,一个全新的历史领域,需要他这样的男人去开拓。
而女性这块地,西门庆在这又是一个开拓者。但我们会看到,西门庆的家业正是没有协调好这二种关系才烟消云散的。看看《金瓶梅》全书,也很少描写女人之美,偶尔几处,也是带着色情的笔调,集中于乳房与阴道,服务于即将展开的性搏击。中国男人,有着和唐璜接近的品质的,是贾宝玉。
贾宝玉的超越性意义,正是通过和西门庆的对照而显现出来。在西门庆出发的地方,贾宝玉也出发了(“初试云雨情”);西门庆在原地打转时,宝玉已经通过性联通了宇宙,几近天人合一的状态。当然,贾宝玉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性生活,但对有慧根的人来说,仅仅那一次就够了。它是一个源泉,万物从它而来。
奥修说,性就是自然,自然就是性。贾宝玉最后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复归于空,正是回到这个源泉中来。贾宝玉就这样从天上到人间,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过完了自己体验与领悟的一生,为自己也画了一个圆圈。这就是整个《红楼梦》唯一的原始结构与线索,以后的一切都从其而出。
这就是为什么曹雪芹在贾宝玉刚出场时就安排其体验男女之情的深在动因,而与宝玉交合的正是警幻仙子的妹妹所化身的秦可卿,这种巧合也是有深意在焉。
警幻仙子引导贾宝玉游太虚幻境,又让自己的妹妹与其鱼水之欢,这种开端,也是为后来贾宝玉对待以林黛玉为首的女子们的态度,以及其自己最终的开悟奠定了一个先在基点。由于其在开端处就体验了性,所以,后来除了与袭人的一次性交之外,好像就再也没有性交了。
这种原初的体验直接让贾宝玉离开了性而进入了女性与自身存在的深处。贾宝玉在一出场时就已经超越西门庆了,而西门庆到死还在做着最初的事情。必须强调的一点是,在我看来,贾宝玉以及其出家,女儿国,乃至整个《红楼梦》,最为关键的几个词是:性、空、美与爱(执着?)。
由于贾宝玉的性启蒙是双重的——人与神(秦可卿),人与人(袭人),所以,他看待身旁的女孩子的态度就不再是性的,而是从她们身上发现与领悟了一种罕见的人性与神性之美。这种审美的、哲学的关照使得女孩子们从凡俗的肉体物性中脱离出来,具有了某种超越的象征性。
这也恐怕是为何贾宝玉与林黛玉尽管已经两情相悦,至死都没有交合的深在原由。在贾宝玉性启蒙后,在贾宝玉已经把他心中的女孩们作为这个世界唯一纯洁与纯净的源泉的象征后,这恐怕也不必要了。看看贾琏对待女人的态度,以及他的结局,不正是宝玉的对照吗。
劳伦斯在所有的小说里,总是通过性爱让他的男女主人公变为和谐的一体,获得精神与灵魂的重生。联系到贾宝玉的现实,劳伦斯所探索的,就具有了某种更深刻的意义。因为,贾宝玉也是借着性与女人来重生的,没有女性的关爱,他无法达成自身。
女人,其基础是物性,然后是有思想、感情与个性的人性,再次是一种超越的神性。这种神性就像但丁寄托在贝德丽采身上的某种东西。你无法理解它,因为它不诉诸感官与理性,只能被心所倾听与体验。它是自然,是道,是神,是至美、至真与至善的三位一体,是纯洁的象征。在《红楼梦》里,这种纯洁又是和男性世界作对照而显现出来的。
第一,贾宝玉向来从人的本源的平等性上观照她们,视其为生命里的奇迹和知己;第二,我们会看到贾宝玉在小说中很敏感,伤感,悲伤而多情,甚至动不动就流眼泪,他这个形象本身就有很强烈的女性化倾向。
从外在到内在,他至少是半个女人。男性的形象,却无半点刚阳之气(注意,和西门庆巨大的性能量对照);女性化的情感与思想,却又不是个女人(注意,和王熙凤对照)。虽无阳刚,却最终又达成了自我,而西门庆是够阳刚,结果却精竭而死。王熙凤也落得个悲惨的结局。这个形象在世界文学中都是一个特例。
虽然古代中国小说也不乏软弱的书生,但他们并无女性化的思想与情绪,只是女性式的弱不禁风。贾宝玉的女性倾向,是一种内在的深度。贾宝玉的前身是女娲炼七彩石补天所剩下的一块石头,而石头是没有性别的。
这种象征的身份也最有利于其最终又回归到石头。有一点对我们理解这个结构是无比重要的,即,此块石头恰是没有被女娲用上的一块。对比女娲补天拯救人类的伟大事业来说,这块石头是如此的无用,只能被弃置在大荒山,空度着岁月。这种无用与无为,就是空,即庄子所说的那种空与自然。庄子又说,无用即大用。
这也是石头到人间历练一番的理由。这个来自庄子的本体性哲学观念正是我说的那个原始结构的来源,也是《红楼梦》唯一的、真正的始源性结构。但是,这块石头虽然是最有用的,其实也还是最初的无用。游历一番,发现万事皆空,自己也只好再回到出发的无用与空。
所以,贾宝玉在初试云雨情后,就没有性交,也没有孕育生命。西门庆的性交固然也没有孕育生命,不过,他的无结果只是显示其性交的徒劳,是对性的暗示。性是人间世界的源头,如果能跨越这个源头,就不难开悟。这才是佛家所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真正意蕴。
贾宝玉的性体验正是由此而超越的。他既没有执着于女孩子们的美丽与纯洁,也没有不执着于它们。
他享受并呵护这种纯洁与美丽,但是又意识到不仅在男性世界无法保持这种纯洁,而且,与男性世界一道,这种纯洁也必归于虚无。虽然他对此感到“天地无情”,不禁失声痛哭,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纯洁的东西本来就不是长久的,只有自然的东西才是永恒。
美之所以是美的,因为它是自然的,没有计较与算计的。
史湘云是美的,林黛玉是美的,薛宝琴是美的,但你不会觉得薛宝钗是美的。薛宝钗心中被算计充满,杂念纷纷而又互相矛盾。她是个人格分裂的女性,总是压抑着自己的自然性需求。而史湘云们的心是自然的,透明的,空的,没有被什么填塞,所以你才觉得史湘云醉眠芍药裀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美丽。薛宝钗不会这样做,即使做了也不美,因为她的心中有礼。这些女孩子从根基上似乎都是那么自然,那么美丽,那么空,贾宝玉如果过于执着,反倒是一种玷污了。
贾宝玉的开悟需要领会到这一点,而他也确实早就领悟到了。贾宝玉是唯一的一个和这些女孩子达成默契,融为一体的男人,那是因为他也是自然的、纯洁的与空的。
女孩们的世界是诗的,诗化的,她们就是诗。这也是为何她们总是喜欢作诗,不仅是反叛一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历史传统。诗歌是自然的真实的流露,是一切美丽的象征。只有诗心之人,才能做出好诗。薛宝钗是做出了仅次于林黛玉的诗,那是因为,在作诗的时候,她的礼与算计被暂时的抽空了。但所有这些存在的美丽,也只能是一种体验,朝向开悟的体验。
自然是宇宙的起源,也是其唯一的内在法则。顺其自然,就是顺生顺死,就是空,就是自然。曹雪芹不无遗憾的让所有的美丽女孩都在花样年华纷纷凋落,也可谓用心良苦。而贾宝玉也正是在这时候领悟到一种真正的自由,真正的空,这时,他开悟了。
繁华是烟,人生如梦,山水仍在,宇宙有声。花开花落花自在,云来云往云自在。老子骑驴庄子鼓盆,耶稣佛陀拈花笑。《红楼梦》世界已经烟消云散,曹雪芹也已作古,只有那块顽石还在大荒山。枕着前生,望着来世,看自然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