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得知自己患上抑郁症的那一刻，是贺兰结婚的第七个年头。
从诊室出来，贺兰蹲坐在医院甬路的牙子上，她一时有点消化不了这个消息。她很想打个电话，找人倾诉一下，可是拿出手机，又觉得和谁说这个也不合适：妈妈在生病，妹妹最近刚生了二胎。似乎只能告诉李大志了，可是，现在她最不想搭理的人就是大志。
那个名义上是她老公的人。
02
贺兰和大志是大学同学，同级不同系，是大志追的贺兰，大志家是农村的，贺兰家则住在县城里边。起初贺兰的父母对大志并不是很满意，一是大志家里穷，二是大志有点懦弱。后来见贺兰一门心思只喜欢大志，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
于是大志欢天喜地娶回了贺兰。贺兰嫁过去几乎是裸婚，贺父贺母心疼他们连个房子都没有，拿出小半生的积蓄帮他们付了首付。
贺兰怎么也没料到，婆婆反倒嫌弃贺兰家的嫁妆给的太少，虽然委屈，但贺兰是个温吞性子，总觉得婆媳之间还是要以和为贵，所以她不置可否地一笑，没有说一句辩解的话。
刚结婚时，贺兰和大志一切向钱看，为的是早点还上房贷。两个人都是县一中的老师，带家教比较便利，大志是数学老师，带了三个家教，贺兰也带了两个，工资加上家教收入，他们的收入一度很丰厚，但家底实在太薄，想存下钱太难了。
可是结婚仅四个月，贺兰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以她和大志的本意，是房子装修好住进去后再考虑怀宝宝的问题。
既然有了，贺兰不忍心做掉，大志也支持她要，于是贺兰就仓促地准备做妈妈了。
怀孕反应超乎异常强烈，贺兰一度吃什么都吐，家教自然也带不成了，大志为了多挣些钱，又多带了两份家教，一周之中，只有周三和周天晚上没有家教，无暇照顾贺兰，大志便建议把在老家的妈妈接过来。
贺兰知道大志是好意，便同意了，只是贺兰万万没想到，她的苦难同时也开始了。
03
婆婆放下老家一摊子事跑来照顾自己，贺兰原本是感激的，所以婆婆来前，特意帮她买了护手霜、洗面奶，甚至帮婆婆买了两套新衣服。
贺兰却总觉得婆婆好像不太开心，贺兰猜是因为她在这里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怕婆婆寂寞，她便总拉着婆婆一块逛街。但贺兰总觉得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婆婆似乎都一副悻悻的样子，她甚至很少看到她笑。
只有大志做完了家教回来那会儿，贺兰才能在婆婆脸上找到一些“情感色彩”，婆婆会迅速去给大志热饭，然后一脸慈爱地看大志吃饭。
贺兰就想，婆婆更想来照顾的人应当是大志而非自己，所以应当是她沾了大志的光。
贺兰第一次发现婆婆喜上眉梢，是大志把那个月的家教费交给了她。其实贺兰有给婆婆生活费，一个月两千，在小县城用来买菜和婆婆的零花足够了。
大志自做主张把钱交给婆婆，贺兰是反对的，这是我们的家，我们挣的钱不应当由自己保管吗？
大志的解释却是，家里的从来都是我妈管，我看她经常一脸落寞，把钱交给她保管，给她点存在感，我妈才不会稀罕咱们那几个钱，她只是暂时帮咱们保管。
贺兰还是觉得别扭，存在感是通过保管钱来实现的？钱可以还房贷，也可以放银行，干吗让老太太管着？但她是个温吞性子，保管就保管吧，她不信这笔钱还能变成婆婆的私房钱。
自此后，婆婆的心情好像真的好了许多，虽然和贺兰说话依然不多，但一个人做家务时却经常哼着曲子。
贺兰逐渐发现，婆婆是真爱钱。比方，在贺兰家一年多，她从来没有花过自己一分钱，甚至从没有给孙女妞妞买过一件衣服，连双袜子都没买过。贺兰自以为给两千块钱的生活费不少了，但是婆婆买菜却总是捡便宜的买，以至于贺兰经常觉得家里的伙食差，此外，她也见不得贺兰花钱，总觉得贺兰乱花钱，哪怕贺兰是好心买给她的。
然而和这些比起来，随后的事才让贺兰真正明白了，婆婆到底有狭隘，多爱钱。
2011年年底，贺母查出了淋巴瘤，当时贺兰的女儿妞妞刚半岁。彼时妹妹结婚不久，考虑到贺兰这边的情况，她主动提出由她陪妈妈去住院治疗。治疗费共计花了十二万，因为妈妈的积蓄给贺兰付了首付，后来妹妹结婚，又给了丰厚的陪嫁，所以家里也没多少钱。于是贺兰和妹妹商量，姐妹两人一起分担，一人出一半。
当贺兰要求大志去支取由婆婆保管的三万块钱时，婆婆却说：半个月前，你二姨的儿子小树定婚，对方要了八万的彩礼，你姨拿不出那笔彩礼钱，便问我借钱，我看你们风平浪静的一时半会儿用不着，就自作主张借给她了。现在我问她要，她也给不出来啊。
贺兰看着大志，冷冷地说：“不是说钱只是负责保管吗？三万块钱，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借出去了？有这样保管的吗？”
这是贺兰第一次明确在大志面前表达对婆婆的不满，可是钱刚借出去，又是半个月前的事，总不能真的去找二姨讨要。
贺兰总不能让妹妹出了力又出钱，可是一夜之间，贺兰去哪里变出六万块钱来？
大志抱着头半天不吭声，然后说：“我来想想办法。”
最后办法还真是大志想出来的，他问两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各借了两万块钱，又从家里两个信用卡里各取了一万的现金，终于凑够了那六万块钱还给了妹妹。
04
妞妞一岁的时候，婆婆回了老家，那借给二姨的三万彩礼钱，二姨始终没还上。期间贺兰妈妈的病一直靠药物维持，基本还算稳定。
2014年，婆婆说老家要盖房，需要钱。当时贺兰他们刚把同事的钱还上，两个人真是拼了命地带家教，但因为要还房贷，还需要雇人照顾妞妞，他们全部的积蓄只有三万块。
贺兰和大志商量，能不能少出一点儿，她担心妈妈的病会复发，她不希望像上次那样四处借钱。
然而婆婆好像知道他们有多少积蓄，直接开口说，把你们那三万拿过来，我们的钱就差不多了。婆婆还强调，房子不是为自己盖的，大志他们随时可以回去住的。
贺兰于是知道，婆婆提前给大志打过电话，有多少钱大志都告诉她了。
大志说：你妈现在不没事儿吗，哪边急就先顾那边吧。再者说，当时你妈生病，咱们不还出了六万呢吗？
言外之意，你妈生病给钱，我家盖房不给，有失公平。至于房子的首付是贺兰父母出的，婆婆和大志似乎都忘了。
大志还是把钱全部打给了婆婆，那个晚上，贺兰哭了。
贺兰从不爱把人往坏处想，却总觉得婆婆是嫌她给妈妈看病花钱，变着法儿地搜刮他们，这样贺兰就不能填补娘家了。
钱打给婆婆四个月后，贺兰妈妈旧病复发了，彼时贺兰妹妹家的宝宝刚出生，于是换成贺兰跟妈妈去医院看病，可贺兰的全部积蓄，只有几千块钱。
贺兰和大志商量，能否让你妈把二姨拿走的钱还给咱们，这也两三年了。
大志于是给二姨打了个电话，结果二姨十分惊诧地说：我没借过你们钱啊，当时你弟媳的彩礼是要了不少，但我们卖了后山的树，钱凑够了啊。
这个消息让贺兰觉得五雷轰顶，也就是说，三年前，妈妈生病急需钱的那一刻，婆婆手里攥着他们的积蓄却不拿出来，还谎称借出去了。这笔钱，现在还在婆婆手上，还是婆婆挪做了他用？
贺兰的心一点点凉下来，她问大志：我对你妈有过什么坏心眼儿吗，我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吗？我工资不比你低，房子首付是我们家出的，我拿点钱给我妈看病，错了吗？
“李大志，那是我妈的救命钱。你不给我要回来，我就和你离婚。”贺兰说这话的时候，泪如雨下：“我就问你，有一天你妈生病，我手里攥着钱不出，你接受得了接受不了？”
钱大志拿回来了一万，婆婆说，所有的钱都盖房了，还说这一万也是问亲戚借的。
贺兰拿着这一万块钱，陪妈妈去了省城的医院。
必须感谢大志，贺兰陪妈妈去看病那段时间，无论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都是他独自在家带妞妞，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只是可怜妞妞才两岁多就上了幼儿园。
大志是老师，晚上经常要看自习，有一次天下了点雨，妞妞和另外两个小朋友玩了一会儿水，衣服、鞋子全湿了，可能是太累了，她睡着了，当时大志在看自习，别的老师看到她睡着了，就把两张椅子拼到一起，给她做了个小床，大志回办公室，给睡熟的妞妞拍了个照片发给贺兰。
当时在上海陪妈妈看病的贺兰，一个人在楼道哭了很久。
05
这期间贺兰妈妈的病反反复复，极大地考验了人性和亲情。
妈妈看病的钱，一直是贺兰和妹妹平摊，总体来说这些花费不算高，但贺兰他们这几年，因为婆婆的搜刮，加上要还房贷，真是没攒下钱，说一贫如洗并不夸张，好在两人工作都稳定，学校也从不拖欠工资。
2016年，婆婆又一次给大志打电话，说家里想养牛赚点零花，希望可以再给他们一些钱买牛。
一向温吞的贺兰这一次明确告诉大志：家里没钱，也拿不出来。
她也不知道大志是怎么和婆婆沟通的，总之，最后变成了抵押他们的房子，给婆婆贷五万块钱。
得知这个消息，贺兰瞬间懵了，有钱要给，没钱抵押房子贷款也要给，这到底是婆婆还是黄世仁？
贺兰猛想起当初爸爸对大志的评价：看着倒是个孝顺孩子，只是太懦弱。她只对大志说了一句话：大志，你要真的抵押了咱们的房子，我就跟你离婚。
大志嗫嚅着说：我只是想用这个方式告诉我妈咱们没钱，抵押房子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会同意。
房子最终没有抵押成，大志还是偷偷借了两万块钱给他妈打过去了。但这事贺兰还是知道了，因为那个借钱给大志的朋友三个月后家里出了点事儿，上门来讨债了。
贺兰原以为大志已经“改了”，没想到他竟偷偷给婆婆钱。这时她不止是对婆婆满心厌恶，对大志的感情也一点点凉了下来：大志真是孝子，这个孝子对妈妈真是百依百顺，估计妈妈说想吃心，大志都会把自己的心切下来给她。
2016年底，贺兰觉得身体不对劲儿了，她经常感觉背痛、腰痛，有时疼得她都不想起床。疼了大约有小半年时间，她终于扛不住了，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却没发现什么问题。可贺兰依然觉得痛疼不止，医生建议贺兰去看看精神科。
那段时间，因为大志偷偷给婆婆打钱的事，贺兰也不愿意和大志说话，这些检查，都是朋友陪贺兰去做的。因为贺兰一度觉得，他们的婚姻，八成是完了。
06
大志打来电话时，贺兰依然在医院甬路的牙子上呆坐着。
“贺兰，检查结果出来了吗？”他知道她去医院取结果了。
贺兰很平静地说：“出来了，抑郁症。”
抑郁？大志显然有些意外，可是大志随后说：“抑郁了而已，不是肿瘤之类的恶疾就好，咱们慢慢治，好好调养。”
贺兰没想到大志会这么说，一句“慢慢治，好好调养”，竟然让她泪流满面。
“你放心，我以后不会给我妈钱了，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大志说，“贺兰，咱们两个别闹了，咱们好好过，行吗？”
这句“好好过”，让心里万分委屈的贺兰终于嚎啕大哭。
贺兰和大志，终于没离婚。
妹妹知道这些事后说贺兰：我要是你，早和他离一百次了，有妈没媳妇，叫什么男人？
可贺兰感念他的好，妈妈生病需要钱的时候，大志没说过一个“不”字。她陪妈妈去看病，也是他一直在家照顾妞妞。
贺兰说，我只想去记他的好。
我只想记你得好，所以即使你曾经给过我伤害，看在那些“好”的面子上，我还是愿意和你过下去。
说到底，贺兰对大志，还是有感情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