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想做论文,之前很焦虑时便会对男友撒娇:“你帮我做论文嘛,求你了。”
哲学与心理学功底都很扎实的男友每次都很认真地说:“我不是不想帮你做,而是我觉得这事情本身对你不难。你的抗拒背后应该有更深层的原因。当把那道障碍移除,我想我们一切都会很顺利。但现在,认识自己是比做论文更重要的事情。”
于是便反思,讲到了之前一些失败带来的习得性无助,讲到对人际交往的厌恶情绪,对于独处的渴望,理想与现实的差异带来的对自我认同的损害,等等,但每次都觉得,似乎还差点儿什么。
这几天还写了好几篇文章,每次都是主题立意都很好,写完后再深入加工一下,文章本可以很有深度,但每每都是写到6、7成勉强成文能读的程度,便不想修改了,脑中似乎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不着急深加工,还没到时候。”
这现象看起来像是“拖延症”,但我与男友都不这样认为。我们都想知道这些现象背后的东西。
今天晚上出门吃饭,吃到一半时,我讲到自己“还没到时候”这个想法,突然开始流泪了。
去年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就曾对他说过:“总感觉自己没有办法在感性层面接受‘我是个大人’的事实,总觉得自己的感受还停留在小孩的阶段,觉得老师是大人,已经工作的朋友们是大人,甚至一些来访者也有大人的样子,但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孩,虽然理性上有50岁老者的认知能力,能深刻分析许多问题,但每每返回自身的时候,总没有办法觉得生理年龄与心智年龄都足够大的自己是一个‘大人’。”但当时说到这个话题时被其他事情叉开了,一直没有深入探讨这个点。
当我说“还没到时候”的时候,我发现,确实是还没到时候。做完论文拿到硕士文凭后我将成为彻底的“大人”。而我还没有做好进入大人世界的准备,因为我还没有好好做过一个小孩子。从来不曾享受过那样纯粹的美好,从来不曾。
小时候春节贴对联,爸爸总在卧室门上贴“童言无忌”。说是无忌,背后其实是对儿童的否定:“小孩子不懂事,如果他们说错什么,神仙老爷们别降罪于我。”在这种情况下,从记事起我们的言论行为就处处受控制,有太多禁忌的事情不能做,太多禁忌的话不能说。“你要懂事啊”是父母对孩子的最高期望,“你真懂事”是最大的褒奖,同时也可能会伴随一定的物质奖励。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过早地成为了大人。曾有学者做中西文化对比,说“中国的小孩子被要求过早地像大人一样生活,大人则像小孩子一样任性。”这与近年流行的“巨婴”这个词也很契合。
没经历过真正童年的人们很难真正地长大。一方面是,不理解孩子的人也无法真正理解“大人”这个概念;另一方面,对于我这样磕磕碰碰终于开始理解的人来说,越是理解,越发现未被满足的本该安眠于时间长河的童年的我,像一个不愿意离去的幽灵,一直徘徊在我的现实世界,一直在对我及我的全世界说:
“我想玩,我想要被爱,我想要任性,我想要被理解,我想要被拥抱。请你抱抱我,请你抱抱我。”
所以总会感觉自己写出来的文字莫名就会在一些时候表现出一种小孩子任性狂吼的戾气。感觉在我写文章的时候,那个幽灵一直在说“还没到时候,还没到时候,你还没带我尽情玩耍,你着什么急,你不能忘了我,你不能让我带着委屈离开。”
于是我对男友讲了所有这些感受,然后说,我现在想做一个彻底的小孩子,任性地玩,任性地撒娇,想要糖果,零食,玩具,以及红色的儿童款小皮靴,绿色的圣诞树,还想他陪我看所有经典的圣诞题材的电影。男友说:“好,那你就做小孩子,我帮你买小礼物,陪你看电影。”这话让我眼泪流得更多了。
我说很渴望拥抱,因为我曾经的家庭没有这样的传统,导致生命中曾经给过我温柔拥抱的人都让我恋恋不舍。
给过我印象深刻的拥抱的第一个人是一位小学老师,一名可爱的微胖的女士。当时我6岁半,一年级的暑假跟随表姐一起上她们学校办的辅导班,第一天爸爸把我放到学校后我非常害怕,就在爸爸的车后狂奔,大哭,老师就把我抱起来,温柔地哄我,一直到中午姑姑来接我们回家。老师的肩膀浸满了我的鼻涕与泪水。这是生命中最后一个这样温柔拥抱我的女人。
第二个是3-5年级时邻居家的一个亲戚。他是一名中学英文老师,有个与我同龄的儿子。他很喜欢我聪明伶俐的样子,每次来我邻居家,看到我后都会把我举起来,说“我的小闺女!做我闺女吧!”似乎我当时说了“不”,也可能什么都没说。毕竟我是一个乖小孩,而且,对方事实上也只是在开玩笑。那几年算是生命中比较快乐的几年,与邻居关系不错,与邻居家同龄的男孩及那个亲戚家的男孩关系都不错(我们三个都是同岁)。后来6年级后单位搞建设把这排房拆了,之后许多年我再没拥有过那样每天打交道又是同岁的好邻居。上高一时发现那个亲戚成了我隔壁班的班主任,他们的办公室与我的教室正对门。我几次去他办公室想与他聊天,但他却开始因为我是一个“大姑娘”而避嫌了,这让我难过了许久。
第三个给我难以忘怀的拥抱的是高中的M老师。那是含义复杂的带着尴尬的拥抱。他喜欢我,觉得我是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同时也能感受到我像是成年女人的那种想要占有他的欲望,我让他心动,又恐惧。他给了我一个拥抱,从此又陷入懊悔,他为了不伤害我、不影响我的高考而尽量与我保持距离,但结果是我陷入了更大的执念。这执念一直到高考后他明确说也喜欢我才得到一定程度的消解。当时他说:“我也很喜欢你,可是迎接你的是大好未来,我只是一个普通教科书匠,另外,你还没成年,我什么都不可以做。”
“我也很喜欢你”,这对于身陷单恋的孩子来说,大概算是一个非常大的正反馈吧,可以让一个自卑的孩子一下子多出许多自信来。
长大以后经历过许多拥抱,但一直到遇到现在的男友之前,都没有很满足的感觉。在我说到这儿的时候,男友又很结实地抱了我一会儿,任我的眼泪蹭在他的衣服上。
在这一整晚断断续续的伤感的或感动的泪水中,感觉身边那个幽灵柔和了许多。
与男友在一起将近11个月了。在这11个月中,每一天都在感觉被治愈。这一方面与双方的哲学心理学素养有关,但影响最大的,是真实的被爱、被倾听、被理解、被接纳的感受。
因为他进入我的生活,我从一个认知取向的咨询师变成了人本取向的、越来越有罗杰斯风格的咨询师,也越来越像一个人本主义哲学家。
在这过程中,也越来越感受到了“真实感”的重要意义。
我问过许多来访者“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真实,比如说,我与你生命中曾经遇到以及未来将会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以及,你觉得我在1小时内与1小时外应该是很不一样的人,或者说,我一直在用‘技术’来套路你?”
多数来访者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们无法相信我在1小时内与1小时外表现几乎没有差别。
所以9月份对几个朋友做了与“真实感”有关的尝试,让他们在我们家暂住几天,尽情地任性,尽情地过毫无规律的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生活。因为时间有限,无可能对任何人实现彻底改变,但还是能感觉到,他们对于自己未来的人生,多了许多不一样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对于“我是值得被爱的人”、“我可以好好爱自己、我可以离自己更近一些”有了更多的感受。
身为“巨婴”谈不上好事或坏事。每个有认知能力的人都有办法以自己的方式在这世界活下去。但意识到“巨婴”这个现象之后,如果可以更多反思、更多理解自己,真正给自己足够的放松的空间,去理解、接近、安抚那个一直被忽视的婴儿,这生命可能会变得大不一样。
彼得潘并不想一直生活在他的永无岛。表面上他一直像孩子一样任性,但任性的背后,是他从来未曾被理解的深刻的孤独。他隐约察觉到了那种孤独,但是如果没有好的陪伴者,直视这孤独太难。所以彼得选择“绝圣弃智”,一直做一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傻孩子”。他并不傻。留在童年只是为了逃避更真实的自我。
如果可以真实地拥有一个能够深刻理解自己的朋友或伴侣,与自己一起去安抚那个婴儿,大概是生命最美的样子了吧。
李慧敏,2017.11.27,于缙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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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慧敏,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人本取向,关心每一个灵魂最深处的呐喊。相信每一个体都有内在的追求美好的力量,反对抗抑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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