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海格 抑郁症是感知生命的代价

作者:新京报书评周刊 2018-01-20阅读:1633次

马特·海格 抑郁症是感知生命的代价

马特·海格(Matt Haig),英国作家,著有《我遇见了人类》《英国最后一个家族》《如何停止时间》等多部畅销小说,均被改编为电影剧本。他还为孩子们写书,作品有《影子森林》《成为一只猫》《圣诞男孩》《圣诞女孩》等。曾荣获斯马尔蒂斯文学奖(2009)、蓝彼得文学奖(2009)、美国图书馆协会亚里克斯文学奖(2011)、约克郡青年成就奖(2009)等荣誉。作品被译为29种语言。

马特·海格 抑郁症是感知生命的代价

《活下去的理由》

作者:(英)马特·海格

译者:赵燕飞

版本:后浪|江西人民出版社 2018年1月

“你没有未来。隧道尽头没有光,好像两端都被堵上了,而你被困其中。如果我早一点知道我的未来要比我先前经历的一切光明得多,那隧道一端早就会被炸得粉碎,我就能看见光了。”马特·海格写下这些时,依然不敢相信自己活到了今天——距离抑郁症侵入他的身体和大脑,已经过去13年。

两年前,马特·海格出版了小说《我遇见了人类》(The Humans)。故事中的“我”是一个来自其他星球的外星人,他以人形来到地球,化身成为剑桥大学数学家马丁·安德鲁;“我”以外星人的视角,审视人类的古怪行径、文化习俗与社会规则,揭露人类的弊病、人性的复杂,同时体会爱和温暖。英国作家珍妮特·文特森褒赞这本书:“马特·海格的语言像开罐头,而我们是罐头。”而事实上,写这本书时,马特·海格正在遭受抑郁症的折磨,感觉自己就是书中的外星人,“我真正写的是抑郁症的疏离感,如何克服它,如何重新爱上人间”。

在《活下去的理由》中,他再次回望24岁患上抑郁症的经历,以文学的方式记录下那些不被理解、无法言说的痛苦时日,又举重若轻一般讲述他在家人和朋友的陪伴下击退黑暗的经历。与其说这本书高度还原了他的绝望,不如说这是一条绝望与希望并存、黑暗与温暖交织的生命征途。

患病

“死去”的那一天

九月,在西班牙美丽安宁的伊比萨岛,距离返回英国伦敦只剩两周,24岁的马特·海格和女友安德莉亚正在度假的中途。几乎毫无征兆地,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头脑里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后脑勺靠近脖子的地方,也就是小脑的部位,出现了某种生理活动。强烈的脉动、颤抖,好像有一只蝴蝶被困在里面,还带有刺痛感”。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也吃不下饭。第三天,他离开房间。

别墅前方不到20步的距离,有一座悬崖,下方就是波光粼粼的地中海。马特·海格的计划是朝那个方向走21步。“如果你以为一个抑郁的人想要的是快乐,你错了。他们根本不关心什么快乐,那太奢侈。他们只想脱离痛苦。”脱离痛苦,就是那一刻马特·海格笃信的:假如恢复正常不可能,那么就清空自己,停止活着。

地中海如同绿松石色的天鹅绒,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钻石,在阳光底下熠熠发光。站在悬崖边上,马特·海格想起父母、妹妹和女友。“我想生命总是在给我们不死的理由,只要我们竖起耳朵用力听。”他听见了。没有迈出最后一步。

斗争

成千上万次微小的战役

之后相当漫长的时间里,马特·海格的睡眠和饮食受到了影响。他时常感到自己的脑子里着了火,但没人能看见那火焰,身体仿佛在急速下沉,坠入一个让人窒息的幽闭空间。他如惊弓之鸟般恐惧一切,甚至害怕自己的影子;如果注视某个物体太久,甚至能发现其中藏有的恶意。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和常人无异,他努力假装正常,头脑里惊涛骇浪,外表却平静如霜。没有家人的陪伴,他没办法出门,连走到老家街角的超市买牛奶和酵母酱,都变得异常困难,而这是他十岁时就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疼痛和困倦一直都在,却分不清它们源自哪里,从某种意义上讲,疼痛成了想法本身,凡起心动念,便永久存在。

日子要一天天过。对于马特·海格而言,每一天都是一座山,每一周都仿佛徒步翻越喜马拉雅山。表面平和的日子实则是激烈的搏斗,“充斥着成千上万次微小的战役”。

为了打赢这场战役,马特·海格疯狂地搜罗关于抑郁症的知识。他知道,那些外表乐观开朗,喜欢把笑容挂在脸上的人,也可能是抑郁症患者;抑郁症的降临,不分职业,与成就和财富无关,事业上的成功并不会让一个人对抑郁症免疫。他从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和《卫报》上得知,每5个人中就有1人会遭遇抑郁症,世界范围内,抑郁症杀死的人数超过其他暴力形式(战争、恐怖主义、家庭暴力、人身攻击等)致死的人数总和。他明白,抑郁症不是用意志力就能解决的问题。杀不死你的,不会使你更强大,反而可能会让你更弱小,四肢无力。

他慢慢想明白了,并将这一切归结为人类的进化:“人类进化得太超前了,作为第一个能够全然觉知宇宙之浩瀚的物种,人类也有了能够感知如宇宙般浩瀚的黑暗与痛苦的能力,或许这就是人类智慧的代价。”

童年

“唯一不让我忧虑的,是忧虑本身”

为了找到病源,马特·海格回溯童年的记忆,发现那时的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孩子,只经历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反常”。10岁那年,他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等爸爸妈妈回家,满脑子都是他们可能被抢劫、杀死、被狗吃掉的幻觉,“恐惧滋生着想象,想象又滋生着恐惧,周而复始,直到把自己逼疯”。

13岁,他暗恋的一个女孩当着他的面对朋友说,她不想和他坐在一起,因为他脸上痦子长出的毛,很像蜘蛛。马特·海格冲回家中,用牙刷一遍遍刷自己脸上的痦子,直到鲜血淋漓。几个月后,他和同学到德比郡的匹克山区郊游,夜里惊醒时,他是站着的,一片玻璃扎在掌心,手上流血。原来他在梦游时捣碎了玻璃窗,被同伴摇醒。从那之后,他有了个新外号,“精神病”。

回忆起十几岁时的这些经历,马特·海格似乎为成年后的抑郁症找到了蛛丝马迹——“我不是个很合群的人。遇到他人,我的自我就会被瓦解,变成他人期望中的样子。但矛盾的是,我始终感觉体内包藏着某种强烈的东西”。少年马特·海格没有预料到,时隔十余年后,他会同抑郁症这种顽疾抗争一辈子。

活着

黑暗之中,千万人与你同行

最初患病的漫长的3个月过后,马特·海格和女友安德莉亚从父母家中搬出,在利兹大学附近租下一间公寓。他开始了高强度的阅读。格雷厄姆·格林的《权力与荣耀》、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珍妮特·温特森的《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荒野指南》……他为头脑找到了除死亡外的一条出路——文字——“我希望一本书能够拥抱我,或者抓住我的后脖颈,我甚至不介意它朝我腹部来一拳。因为我们活在世上就为了感觉”。

感觉和思想同样重要。2000年4月的某个时刻,有10秒钟,马特·海格的头脑中没有被抑郁症盘踞,仅仅10秒钟,他获得了好转的希望。他试着去做那些原本惧怕的事,比如走出家门,去巴黎;他爱上了跑步时的单调和规律的脚步声,就像抑郁症的隐喻;他写书,把感觉诉诸文字。他以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审视周遭,发现整个世界都在催人抑郁:抗衰老的化妆品、保险、整容、电子产品、娱乐节目……无一不在提醒人们为衰老、危险、缺陷、不够新潮而忧虑。

“那个充斥着物质和广告的世界并不是真正的生活。生活是剩余的东西,是你把所有这些玩意儿扯掉之后剩下的东西”。马特·海格劝说自己慢下来,学会接纳和享受爱,抑郁症就像一片浮于空中的乌云,“乌云出现之前就有天空。乌云脱离了天空是不能存在的,而天空没有了乌云依然是天空”。

14年后,马特·海格依然与抑郁症平安地共处,它偶尔还会突然袭击,偶尔若有若无。但他明白,它只是个旁白,括号里的插入语。

“我恨抑郁症。我怕抑郁症,甚至恐惧它。但与此同时,它造就了今天的我。对我而言,如果抑郁症是我感知生命所要支付的代价,那我心甘情愿承受。存在着,我心欢喜。”《活下去的理由》并没有告诉我们那个理由,只说,活着总是值得的。

撰文/新京报记者 张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