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孙悟空
怀念了逝者,存者就更容易察觉到自己不过是在偷生。如果想要尽可能地多偷,就得求助于养生之道。养生是一门古老的学问,其精髓不能在枸杞和大枣里寻,而要去上古智慧里寻。寻出了那条看似养生的养死之道,看起来冒死的养生之道就容易显现了。
老庄是养生业的鼻祖,历史上第一位公开表示悟出养生之道的魏惠王,就是由庄子介绍给世人的。可惜他在觉悟之后只说了一句“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就没了下文,非常令人遗憾。魏惠王的领悟属于皇家领悟,不能轻易示人,欲知详情的群众就需要根据这个故事进行二次领悟。
王对养生的领悟基于一次观摩解牛实况并听取主刀庖丁的经验分享。那位庖丁在分享解牛心得时提到了从侧面证明其技艺高超的一项关键特征,即他所用的刀已经在过去的十九年里分解了几千条牛,但看上去还是和新的一样,始终保持着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的状态。这把奇特的刀是关键,弄明白了庖丁有什么养刀之术,大概就能明白魏惠王从中得到了什么养生之道。
牛刀在碰到牛骨头的时候就容易受到伤害,于是养刀的最佳办法就是不去碰骨头。具体该怎么做呢?庖丁在介绍养刀之术的时候提到了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无厚入有间,另一个是游刃有余,养刀和养生的诀窍应该就藏在其中。
无厚入有间可以理解成一种缝隙学。即无论骨头有多硬,其间总会有缝隙,而且是比刀刃要宽厚很多的缝隙。只要有缝隙,刀就有路可走,在理论上讲就有完全不碰骨头的可能。当然,这只是理论上可行。
在具体操作当中,刀刃要想完全不受到伤害,关键并不在于其无厚,而在于其能游。
骨头之间的缝隙不是高速公路,其中会有各种曲折。为了应付这些曲折,刀刃就必须要游起来才行。刀本身是坚硬的,刀刃能绕着骨头游走,要靠手腕的灵活,但归根结底还是靠心活。只要心活起来,所有的东西就都能跟着活起来。只要掌握了缝隙学和游刃大法,刀就能永远碰不到骨头,就能常用常新。
这本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却被庄子美妙的用词给遮蔽了。但如果把美妙去掉,露出里面不碰硬骨头、善于钻空子和欺软怕硬的内涵来,就又显得太粗俗,不容易被人坦然接受,所以还是庄子的说法比较好。
如果这种略显粗俗二次领悟能够接近魏惠王的皇家领悟,下面就要看看这种对付牛的方法是不是真的能养人。
人类社会的结构和牛很不一样。牛体里有价值的东西基本都暴露在硬骨头外面,而人类社会有价值的东西大都包在硬骨头里面。在旧社会,别说又高又硬的宫墙和府墙,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由特权垒起来的墙,能把各种利益都裹得严严实实。
这样看来,人面对和牛迥然不同的人类社会时,试图通过游走于硬骨头之间实现养生的可行性,还是很值得怀疑的。拿旧社会来说,清政府、袁皇帝、各路军阀、来自东洋和西洋的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哪一个不是硬骨头呢?而且这些骨头与骨头之间,又何尝没有足够的缝隙为各种游刃大法留有余地呢?如果所有人都早早领悟了无厚入有间的养生之道,都在各种骨头之间游来游去,恐怕这些硬骨头到现在都还立在哪里,而游人们各自的养生问题也就很成问题了。
再说,魏惠王作为硬骨头之一,他悟出的养生之道,骨头外面的群众是应该提高警惕的。种菜的未必吃自己打了太多农药的菜,王悟出来的真理也未必打算自己留着用。很多真理唯有给别人专用,才能让自己更加受用。比如三从四德就是男子专门悟出来给女子用,并由此使自己更加受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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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惠王是君主,自然懂得为我所用和用之于我之间的区别。养生的精髓在于能游这不假,但是该让谁游却大有学问。对王来说,他的养生之道不是要自己游起来,而是要让魏国的群众游起来。要不然骨头被碰得叮当作响,如何能高枕无忧?
这样看来,当时魏惠王说“得养生焉”的时候,很可能不是要自用,而是打算给群众送温暖的。
兵法有云,兵不厌诈。以至于读书读得太死的人,就不幸还是劳力者,就还是要治于人。说了半天,这养生之道,从中受益最大的,竟是那些硬骨头,这可真是令人防不胜防。但幸亏此法玄妙,不易完全掌握,以至于一代又一代鲁莽庖丁不懂得爱惜自己的宝刀,不断地触碰各种硬骨头,这才勉强保持住了社会更新换代的可能性。
总的来说,游刃大法作为一种养生之道,既不能把各自的生养得更加长久,也不能把社会养得更有生机,只会把那些硬骨头养得越来越粗,越来越硬。这样看来,这种养生之道就显出了养死的内涵。因为极致的能游就是涣散,然后就是无,无就是死,这一点也曾被历史反复地验证。
避开一条主要的死路就等于找到了大半条生路。人和刀不同,刀碰到硬骨头容易变成旧刀,人碰到硬骨头反而容易变成新人。一旦明白了看上去最诱人的方法实际上最危险,最与生命为敌,那就该转向那看上去最不诱人的方法,去看看那些目中既无骨头又无缝隙的鲁莽庖丁们所用的方法。他们不但能以前赴后继的方式保持不死,还能以接力的方式永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