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收拾饭桌的时候,陆洁拐到卧室去看佑生。她见于潮白还没有走,他正俯在儿子的小床前,聚精会神地地盯着儿子看。佑生睡得正香,两个红脸蛋儿鼓嘟嘟的,小嘴儿撅着,仿佛在等着人来亲。
陆洁偎在于潮白身边,指指佑生问,“儿子漂亮吧?”
“漂亮。”于潮白俯下身,去吻儿子的脸。
陆洁就急了,“瞧你大胡子,扎住他了。”
于潮白笑笑,把大胡子往陆洁的脸上挨。
陆洁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快走吧快走吧,赶快过去休息。”
于潮白站起身之前,用没长大胡子的额头在儿子的下巴上蹭了又蹭,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事后,陆洁不止一次地回忆当时的情景。她觉得,婴儿一定是有预感和记忆的。因为于潮白走后不久,儿子就醒了,他一睁开眼就哇哇大哭,陆洁和母亲轮番去抱,去哄,全都无济于事。直到他在一块又一块尿垫上尿够了尿,拉够了屎,直到他把嗓子哭哑了,这才噙着母亲的乳头安静下来。他在母亲的怀里喘息不已,脸上还带着无限的委屈。
做姥姥的叹口气说,“这鬼头,想他爸爸了。”
陆洁点点头,颠摇着怀里的儿子,甜甜地苦苦地笑。
不知道真是因为闹着想爸爸,还是因为下午睡多了,那鬼头一直精神抖擞,毫无睡意。
等到终于把婴儿哄睡了,陆洁看看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陆洁按照惯例,打开大药盒去拿体温计,准备给婴儿留个体温。手一扒,却看到了那瓶治头疼的麦角胺。
怎么搞的,于潮白忘记拿药了。
陆洁当时并没有想到要给于潮白送药去,她已经很累了,身上也有点犯懒。
母亲说,“没吃就没吃吧。这个时候,小于恐怕早就睡了。”
母亲这样讲了,陆洁反倒争辨说,“他一个人,要是头疼厉害了怎么办?不行,我得给他送去。”
这样讲过之后,陆洁自己就把自己感动了。仿佛丈夫在医院里对她的那番照料,此刻已经得到了她奋不顾身的回报。
骑自行车到医院的家属楼,再快也得半个多小时,何况现在已经是深夜,于是陆洁就坐了出租车。车停在楼门洞口,陆洁抬头朝五楼上望瞭望,自家的那个窗口黑着灯,看样子,于潮白已经睡了。
喘吁吁地爬到楼上,拿出钥匙开锁。安全门哗哗啦啦被打开的时候,听到屋内传出一声“谁?——”。
声音是于潮白的,陆洁一边回答“我呀”,一边开第二道门。
于潮白忽然不再说话。陆洁本来觉得,他会接着再说些什么的。
第二道门锁打开了,陆洁用手一推,“咣”地一声,门只开出一条半尺宽的缝。
里边挂着防盗链。
“潮白——”
“等等。”
回答了这一句,里边又不出声了。
里边静得出奇。
陆洁就是在这个时候,敏感地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头。她贴近脸,透过那道打开的宽缝向里边望,室内黑洞洞的,还是没有开灯。
像是幻听,在那片隐秘的黑色里,似乎塞着碎杂而急切的声响。
陆洁有些发懵。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屋内终于传来踢沓踢沓的脚步声。门厅的灯亮了,于潮白趿着拖鞋来开门。
“你怎么来了?”于潮白高大的身体象一堵墙。
本来该陆洁发问的,于潮白却先发了话。
“你,你睡了?——”陆洁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好象做错了什么事。
“睡了。”于潮白打了个哈欠,在门厅的小桌前坐下。
不由自主的,陆洁也随着他坐在了小桌前。无形之中,陆洁好象成了一个只能在门厅受到接待的客人。
“我来——”陆洁把“麦角胺”放在桌上,“给你送药。”
放药时,陆洁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卧室的门紧闭着。
“哦。”于潮白伸手去拿药瓶,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向卧室那边扫了一下。
陆洁这才回过神。她仿佛恍然大悟地站起来,要往卧室那边走。
于潮白立刻站起来,用身子挡在了她的前面。
“陆洁——”
“干嘛?”
“我给你说件事。”
“说呀。”
“请你让她离开。有什么事儿,咱们俩说。”
陆洁听清楚了。
“让她离开”——,这就是说,里边有人。有女人!
谁?谁?谁?——
陆洁的脑袋炸了,她觉得她的腿脚已经向卧室那边甩开了,她疾风闪电一般奔了进去,狠狠地扯住那女人的头发,撕烂了她的脸……
可是,陆洁仍旧站着。
陆洁觉得她的手已经扬起来,霹雳一般打在于潮白的脸上,在那里留下了鲜红的五个指头印……
可是,陆洁的双手仍旧松垂着。
陆洁觉得她的嘴已经张大,一句句怨毒的话已经破口而出,就象鞭子一样,在空中啪啪地抽响……
可是,陆洁的嘴仍旧紧绷着。
她竟然噙着泪,点了点头。
得到了她的允诺,于潮白立刻用一个敏捷的动作打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里黑着,一个黑影走了出来。
黑影出现在门厅时,灯光照亮了她的脸。
方玲!——
是住在四楼的方玲,内科护士,陆洁的好朋友。陆洁做完剖腹产的时候,方玲到病房看过她。陆洁坐月子的时候,方玲到家里看过她。方玲的丈夫在南方做生意,方玲有钱也有闲。有钱有闲的方玲太胖了,于潮白在家里还和陆洁一起暗暗嘲笑过方玲,说她哪儿都长得圆乎乎的,简直是个白兰瓜。
方玲此刻低眉敛目,尤如钻进厨房里的老鼠,在陆洁面前匆匆穿过,随即在大门那儿倏然消失了。
打,打,打,骂,骂,骂……那些混乱的念头在陆洁的脑袋里旋转不已,陆洁眼前一黑,倒下了。
似乎听到于潮白在喊,“陆洁,陆洁!——”
声音远远的。
第十章.平衡
“陆,陆——”陆洁睁开眼,看到是采尔珠在喊她。
木屋里的油灯一跳一闪,于是木壁上悬着挂着的那些饰物仿佛都活动了起来。
陆洁撑了撑身子,想从毛毡上坐起来,采尔珠赶忙说:“躺,躺着。你,我是怕——”
原来,陆洁方才小憩时,在梦中频发呓语,闹得采尔珠心里十分不安。
陆洁晃晃脑袋,晕眩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只是稍稍有点儿发木。然而,心内却憋闷得很,就象堵着馊饭团子。方玲从卧室中走出来的一幕,仿佛刚刚发生。陆洁手心里汗津津的,犹自留着要抓要打的遗恨。
(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