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唐仕刚得了癌症，要做手术，他只问了医生一句话，“我这手术影响唱歌不？要是不能唱就不做了。”医生被逗乐，“做完几天后您就能唱。”
他通过直播唱歌跳舞的方式记录自己每天的生活，“没有被癌症打倒，就是胜利。”
病中乐观的唐仕刚。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文｜新京报记者赵蕾 编辑 | 胡杰
校对 | 陆爱英
►本文约4503字，阅读全文约需9分钟
“剑在手/ 问天下谁是英雄/ 我站在烈烈风中/ 恨不能/ 荡尽绵绵心痛……”镜头前，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倾情而歌，一板一眼，声调高亢。
他叫唐仕刚，再有几个月就到70周岁，每天早上十点和下午三点半，他会准时打开手机，进入某直播平台的直播间内，唱歌、跳舞，时长各约一小时。
如果不是个人介绍里写着：“让歌声和舞蹈赶走癌症！捍卫健康！”没人会想到，这位老人在去年8月底被查出直肠癌三期。
三个半月前，他偶然成为直播平台的主播，并以唱歌跳舞的行动感召更多癌症病友积极面对生活，战胜病魔。
“人活在世上，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何不快快乐乐地过呢？”唐仕刚说，“我要一直和癌症斗争到底，长命百岁”。
70岁老“歌手”打领带上直播间
1月6日上午9点半，重庆市沙坪坝区大学城附近的一间一室一厅内，唐仕刚用热水冲个头，吹干竖立5厘米长的白发，对着镜子梳了两下。
五分钟后，他脱掉深蓝色的毛衣，在白衬衫上熟练地系上一条紫色碎花的领带，再套上黑色西服，整了整衣角，走到客厅的窗户前。
按步骤，唐仕刚将手机夹在近两米高的支架上，在旁边插入今天要唱的歌曲名单，等着十点钟的准时到来。
长期的化疗经历，让他的脸色略显苍白，眼袋肥大，但一张口，便是浑厚的男中音， “各位朋友，早上好，欢迎进入我的直播间，我是长青松。……不仅我要快乐过每一天，还希望能把快乐带给直播间的每一个朋友……下面，我开始唱歌了。”
唐仕刚的歌单上一共101首歌，多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的通俗歌曲，《天路》、《为了谁》、《敖包再相会》、《呼伦贝尔大草原》，更多的是情歌，《红尘永相伴》、《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等。
唐仕刚的歌单上有101首歌。新京报记者赵蕾 摄
唱歌时，他后退一步，面带微笑，手跟着节奏在胸前来回摆动，脚呈外八字直立。
唐仕刚说，这样唱歌气息顺畅，稳得住，适合自己这种挂着便袋的老人。
唱完一节，他会戴上银边的老花镜，凑近手机念出网友的留言要求。碰上有人点了他歌库里的曲目，他激动地搓搓双手，“哈哈”两声，立刻加唱。
有用户送来一个掌声或赞，唐仕刚便将脸凑到屏幕前，眯着眼看，念出对方的昵称，表示感谢。
“谢谢xxx送我的玫瑰，点首歌吧，只要我会唱，一定唱给你听。”
一小时内，直播间内的人数从十来个人逐渐升至342人。
“老爷子，唱得不错。”
“爷爷，你今年多大了啊？”
“大叔，你的镜头有点模糊，是不是该擦擦了”……
每条评论唐仕刚都会念出来，看到网友的建议，他走上前，用袖口擦擦摄像头，对着镜头招招手，“谢谢你提醒哦。”随即有些腼腆地“呵呵”笑。
中途休息时，为了调节气氛，他主动调侃自己： “爷爷的川普你们听懂没得，很标准吧？”
他还解释自己的穿着：“我直播，对自己还是有要求的，领带一定要打，再穿个西服，毕竟面对这么多人，形象要搞起来。我可是有十几条不同花色的领带。”
穿西服、打领带直播的唐仕刚。图片来自网络
他的记性好，不仅不用看歌词，有人第一次来他直播间，他也要说一句“这位朋友，你的名字以前没见过，以后可要常来呦。”
下午三点半，他也会准时出现在屏幕前，脱掉西装，穿着棉拖鞋，跟着随机播放的欢快舞曲，前后左右地踏着小碎步，扭动身体。
年轻时候学过交际舞，如今唐仕刚只记得步法，大多数时间，他自由摆动双臂，跳得随性。
截至1月6日，唐仕刚的直播签到已有141天，收获36.2万个赞。
他说，自己直播不是冲着打赏挣钱，就图一乐儿，没在意有多少人看。“能通过这方式记录自己每天快乐地生活着，没有被癌症打倒，就是胜利。”
“灵活了，跳得不比广场舞大妈们差”
“你得了癌症？什么病啊？”直播间里有人问。
记忆一下被拉回一年半前，2016年夏天，唐仕刚出现持续性的排便困难。8月29日，他去医院就诊，检测结果为直肠癌三期。
大儿子唐斌在重庆接到电话，母亲说你爸查出癌症，还是中晚期，他愣了半晌没接话。“我爸这些年身子骨一直硬朗，就没见他生过病，怎么一查就是癌症了？”
3天后，做了肿瘤切除手术，很成功。
恢复期没有想象中顺利，因为细菌感染，肠道内出现脓水，唐仕刚在医院多住了二十多天，每天下地走路腹部都是一阵疼痛，他每步几厘米向前挪动，抿着嘴不让自己喊疼。
唐仕刚接着做了8次化疗。一次化疗结束后，唐斌看到父亲陷在客厅沙发里，肤色发黑，脸上的肉松垮着，带着倦意。
为了尽快好起来，2017下半年，唐仕刚制定了锻炼计划，每天7点起床，在走廊和小区鹅卵石走道竞走40分钟，再摆弄健身器材20分钟。中午下象棋，晚上再出门走半小时。
三次复查指标正常，体内的癌细胞逐渐得到控制。
3个半月前，一个朋友告诉唐仕刚，现在流行“直播”，任何人都能在网上和朋友分享身边的事。唐仕刚当场让朋友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直播APP，并帮忙注册了账号。
“方便，时间自由，又没成本，还能保存回放，顺便把链接分享给微信群的朋友们，这个方式像是为我量身定做呦。”唐仕刚很兴奋，试了几天后，决定唱下去。
老伴和儿子看他高兴，表示全力支持。但唐斌也没当真，“以为他就是见着新鲜玩意，玩几天就过去了。”
直到一个半月前的某天，唐仕刚主动在饭桌上提起，说自己现在也有铁粉了，每天都有两三百人听他唱歌。“你们去听下嘛，也给我提点建议。”
老伴也常听到唐仕刚说起在直播间新认识的朋友。“不少人听说我的情况，专门加我微信，告诉我完全看不出我是癌症病人呢。”
那就继续唱吧，老伴心想，也是在死亡线上徘徊过的人了，还有什么比开心的事更重要呢？唐仕刚唱歌，她便在厨房忙着家务，竖着耳朵听他和网友摆龙门阵。
外人看不出唐仕刚一度倍感吃力。化疗留下后遗症，唐仕刚手脚麻木，四肢动起来略显僵硬。第一场跳舞直播，他的动作扭捏，跳一阵就大口喘气，休息两分钟。
坚持了近一个月，他觉得自己“灵活了，跳得不比广场舞大妈们差”，身体的沉重感也消失了。
最可喜的变化是前几天早晨，唐仕刚对着镜子打理头发，发现头顶贴近头皮的头发由白变黑了。
走哪儿唱到哪儿
唱歌并不是唐仕刚一时兴起。
2014年，唐仕刚退休。闲下来的他也开始琢磨着修身养性。年轻时候在公社里打过大锣和钵，在朋友的怂恿下，他报名参加了渝中区一所老年大学的声乐班。
老伴不识字，更不识谱，她羡慕唐仕刚能唱，也喜欢听他唱歌。人前总夸“我家老头歌唱得好着咧。”唐仕刚抿嘴偷笑，心里美滋滋。
为了日常的声乐训练，唐仕刚建了个微信群，召集感兴趣的朋友去KTV练歌。这一唱就是一年。偶尔约不到人，唐仕刚一个人也能在KTV嗨一两个小时。
“以前工作忙，顾不上兴趣爱好，后来发现每天唱几首歌，心情舒畅，开心管够一整天。”唐仕刚意识到，自己停不下来了。
他买了音响、话筒和小型播放器，走哪儿唱到哪儿。
他还唱到了广州市的街头。2016年3月初，唐仕刚因为生意纠纷，在广州呆了38天。平时闲着也是闲着，他就又想到了唱歌，每晚六点多，68岁的他慢悠悠走到白云区人流量大的十字路口，摆好设备，开始两个小时的街头表演。
天色未暗，有习习凉风，街上霓虹闪烁，人头攒动，“那么美妙的情景下，我唱得更动情了。”
唐仕刚在直播间讲起这段经历，说有人以为他卖唱，甩给他百元大钞，他哈哈大笑，有一丝得意。
学歌的经过却不轻松。唐仕刚每听到一首中意的歌曲，先到电脑上搜索简谱和歌词，下载到优盘里，再打印一份，优盘插在播放器上循环播放，手里拿着简谱一遍一遍念，背完简谱再记歌词。
“唱歌也要有专业精神，至少不能唱走调，看歌词吧？” 他觉得，学唱歌，这也是预防老年痴呆症的好办法。
前年，唐仕刚得了癌症，要做手术，他只问了医生一句话，“我这手术影响唱歌不？要是不能唱就不做了。”医生被逗乐，“做完几天后您就能唱。”
大病初愈后，唐仕刚不再背着音响满城跑。如今，自个儿当上了主播，还有观众，他唱得更起劲了。
7号上午，有网友点了一首《青藏高原》，立刻有人反对，“老爷子，你别唱这个了，难度太大！”
唐仕刚安慰对方：“这位朋友高估我了，那种高音我还真唱不上去。但我给你示范下按自己的音调唱，完全没问题。”
也有真正为难的时候。他的歌单里藏着年代感，有人想听《送别》，他面露难色，“哎呀，这位朋友，这首歌我不会清唱，等我有空学习下，再唱给你听，抱歉了哈。”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
最初在直播间唱歌是出于爱好，关注的人多了，唐仕刚感觉身上多了一份责任。
5年前，41岁的李悦查出乳腺癌，手术后，她辞去工作，专注锻炼。每天在跑步机上的一小时，她都用直播打发时间。
2个月前，李悦无意中进入了唐仕刚的直播间，看到近70岁的癌症老人一口气唱了七八首歌，她眼角泛泪，立刻给唐仕刚发了私信。
唐仕刚主动询问了李悦病情，并告诉她自己如何运动养生，快乐过好每一天。
李悦说，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老唐快乐平和的心态。“你看着一个脸上还有些病态的老人在直播间乐呵呵地和人唠嗑，每天一首接一首地唱，那股精气神就让你也想行动起来。”
在私底下，李悦也听到过人议论，“得了癌症，不就是人财两空嘛”，“要不别治了，治了也是死”，这让李悦情绪猛地沉下去，难受好几天。
认识唐仕刚后，她觉得心态平和了许多，不和别人的话较劲了。 锻炼时间也增加了半小时。“化疗让人全身乏力，头晕，可我咬着牙每天跑，感觉浑身细胞都被唤醒了。”她把感受告诉唐仕刚。
一个半月前，她听说唐仕刚复查显示尿酸高，体重偏胖，提议让他继续增加运动量。唐仕刚当即决定增加一场跳舞直播。
看到直播中有人说唐仕刚跳得四不像，他自我解嘲说“丑是丑了点，也很巴适嘛（舒服）”李悦扑哧一笑。
跳了一个月，李悦注意到唐仕刚脸瘦了一圈，体态越来越柔，从没跳过舞的她，心里痒痒，也在直播中跟着老爷子扭起来。
同样跟着唐仕刚跳舞的还有他的高中同学金娱琴。高中毕业后，他们再没见过。直到3个月前，大家拉了微信群。唐仕刚每天分享自己的直播链接到群里，她偶然点开看，才回忆起对方的样子。
已在北京安家的金娱琴经常性头晕，乏力。她不爱唱歌跳舞，只打太极拳，散步。
自从联系上老同学，金娱琴特意下载了直播APP，每天都给唐仕刚点赞，评论一句“老同学，加油！”一周后，她情不自禁跟着唐仕刚的歌哼旋律，下午也开着直播一起跳舞。
站久了，金娱琴脚底板发酸，小腿也麻，她称自己身体素质不如老同学。但唐仕刚鼓励她，“我刚开始也这样，过几天就好了，你可不能偷懒。”她答应着，报了社区的健身操舞蹈班。
今年冬天，金娱琴拿掉了出门必带的厚帽子，也没再觉得头疼头晕。
唐仕刚每天还把直播链接发到自己19个病友群里。群里有在直播间认识的陌生人，高中、大学同学，更多的是在医院住院期间结识的癌症病友。
“老爷子，你这股子乐观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沙坪坝区癌症康复群里，经常有人回复唐仕刚，给他鼓劲，更多的人称，“挺感动的，自己也要打起精神来。”
唐仕刚说，这也是他的初衷，想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朋友们，癌症并不可怕，只要加强锻炼，快乐过好每一天，就不会轻易被病魔打败。
在直播平台上，唐仕刚给自己起名叫“长青松”，有人问为何这么称呼自己，“你听过《沙家浜》吗？”说完，他自顾自唱了起来：“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洋葱话题
▼
你身边有患癌症的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