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太长时间,会在醒来时产生两种状态:自责和坦然。
大多时候,我会沉浸在自责氛围里,直到食物进入身体,把我从
晦暗的梦境拖向人间。另一些时候,睡过白天,错过了一个完整的日子,浑身酸痛地醒来之后,对于世界和自己都不再有意见。沉睡的疲惫掩盖了面对时间消逝的羞愧,最后成了坦然。
有时候,睡觉是我对抗世界的方式。但并不是一觉到底。而是反复醒来,反复睡着。第一次醒来,可能是早晨,继续睡吧,时间还早,第二次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屈服于睡意和疲倦,等到第三次睁开眼睛,看见房间里所有我熟知的一切,却没有办法爬起来,我被什么东西攫住了,那是睡眠带来的副作用,只有用更多的睡眠来抵消它。等我真正坐起来,飘浮在白天的夜晚里,渐渐沉淀,最终汇聚成为一个生命体,记起昨天和前天,想起一个一个的脸,魂魄归位。
睡了很久醒来,不会感到饿或者渴,你像一截儿晒在夏天中午的橡皮管,外表起粉末,颜色褪淡,你拿自己没有办法,唯有盼望一场大雨。睡觉是对抗世界的一种方式,每一次起床都带着微弱的绝望。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几点,床把我抓住了。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终于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这一天过去了一大半,然后我就陷入一种空洞的自责氛围里,我很生气,我觉得我辜负了这一天,我拧着眉头坐在床沿上,时间一下子离我好远,我飘在巨大的灰色的棉花絮子上,摇摇晃晃的也不知道去哪儿,没有说第一句话,没有洗脸刷牙,没有吃任何食物,有一半还在梦中,思绪跳跃得厉害,但终究被那灰色的调子笼罩,飞不起来。
每次起床都很难过,有一种悲哀,也许是为昨天死去的那个自己感到伤心,我也不知道这情绪是哪儿来的。我终于清洗完自己,又必须面对一个新的问题,要不要下去吃饭呢?已经很饿了,但我决定原地不动,洗衣服。这是一个尴尬的时间,我愿意等等,等到吃晚饭的时间,这里面的原因是如果现在去吃饭,接下来不知道干什么,我还要爬上来,然后再下去吃晚饭。饿的时候,头有点晕,虚弱,不能看书,我洗衣服。我把衣服全部拧干晾好,然后等时间从我身体里流过去,这样的日子很晦暗,有点像坐牢,我不知道坐牢的时候是不是这样的感觉,时间无止无尽,做什么都是徒劳。
如果你不说话,你就不和别人发生关系,你就不和世界发生关系,你就还没有醒过来。我回到地面,人来人往,有大人,有小孩,有商贩,他们都很精神,连乞讨的老人也很精神,只有我迷迷糊糊地去找那家我经常吃饭的地方。我还是没有说话,我用手指着菜单,他就走了,然后端来我要的食物,等我吃完,我走到柜台那里,拿了一张餐巾纸,把钱给他,他把找回的钱递给我,然后我就走了,没有说一句话。
我想等天黑,于是我躲到图书馆里去。我在书架前踱来踱去,希望把它们全部看完,这种想法贪得无厌,于是我挑一本书坐了下来,我沉浸到一本书里,以此忘掉所有的书,这是一本伊朗人写的书,写他在伊朗读书,读《洛丽塔》。书,一本一本都是城墙,最后你坐在中间,死在里面。图书馆里幽灵乱窜,气氛诡异,我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我和自己说话,和书里的人说话,没有和一个活着的人说话,也许我哑了。如果我是哑的,世界会是灰的吗?如果我是盲的,大地还有颜色吗?我走在大树掩埋的路上,想着这些问题。然后,有一些人在我旁边说话,他们讨论价钱,谈情说爱,追述一次旅行,计划一场谋杀。我从他们中间走过,轻盈地拖过一条灰色的痕迹,那是生命消逝的痕迹。我想要找一个人说话,证明我不在梦中。我走进超市,冷气把我吹了出来,我去找那些奔跑的小孩,他们用手里的玩具打我,我去找那个乞讨的老人,他跪在那里,像个雕塑。世界在隐退,我逃回屋子,写下这些字句,告诉你。这就是我要说的话,我回到床上,回到梦中,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