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老家集上买的馒头,海绵一样软塌塌轻飘飘,一大口馒头咬在嘴里,嚼几下就化掉了,没有面香味,不经吃也不经饿。我问母亲,怎么不自己蒸。母亲悠悠地说,天太热,懒得动。其实,母亲不是不想动,是年纪大了,天又火烤火燎的,缠斗不过那些面,又不想省略了老步骤,对付起来有些吃力。母亲好久都没蒸过馒头了,想吃了就赶集去买。
母亲得到外婆嫡传,做得一手好面食。母亲蒸馒头不用发酵粉,而是用老面头,老古董一样经历岁月洗礼的老面头。每次蒸馒头,和好面,揪下拳头大一个面剂子,放在阴凉处。面剂子蹲在暗地里,默不作声,心里却没闲着。一大群酵母菌,小蝌蚪一样,在面剂子里蠕动,为下一锅香喷喷的馒头默默耕耘,蜕变成一尊老面头,流淌着历史的血液。
再次蒸馒头,把老面头捏碎,和在水里,搅拌均匀,再加面粉和好,盖上笼布,放在盆里,等面涨起来,像个白胖胖的娃娃脸。面盆倒扣在桌面上,扒出粘爬于盆沿上的湿面,反复揉搓,把面和透了,揉熟了,盈满了力量和坚韧。揉搓的时间越久,蒸出来的馒头越瓷实,越劲道,就越有嚼头。像咀嚼一块老岁月。
母亲蒸馒头,用自家收的麦子,不用圆滚滚的白麦,独选那种红皮瘦长的麦粒,磨出来的粉有点微黄,即使是头道面,也不是雪一样的白,而是白里泛着微黄的温润,像美女白皙的皮肤上透射出来的红润,有时光被泥土过滤后的醇厚。市面上买的面粉,多数散发着单调的白,雪一样的白,感受不到大地的体温,白得让人惶惑不安。
老面馒头蒸好了,挨挨挤挤排列在大铁锅里,像一头头肥嘟嘟的小乳猪,有油光水亮个,一头贴着一头,贪婪地吮吸着猪妈妈白花花的乳头,满嘴溢出原麦的醇香与浓郁,舌头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奔跑,嘴里涌动着金色的麦浪,和一望无际的丰收的喜悦。
菜市场有家老面馒头,老面头发酵,手工制作,结结实实,噙在嘴里有浓郁的麦香,是那种很老很老的味道。母亲来小住,不习惯城里的拘谨,心心念念想回去。自从发现那家老面馒头店后,像吃了颗定心丸,心里安稳了许多。没事时,母亲常溜达到菜市场,站在老面馒头店门口,看老板和面,糅面剂子,叮叮当当有节奏地切成馒头坯,铺排在灯芯草做的蒸笼垫子上,蒸十分钟,揭开锅,贪婪地细嗅着扑面而来的馒头香。
老板熟练地和面,揉搓,上蒸笼,娴熟又优雅。母亲常看得出神,双手不由自主地做出揉搓的动作,一遍遍温习与回味,仿佛案板上的面剂子里盛满那些淳朴的过往,散发着岁月的幽香。
菜市场的老面馒头店,生意出奇地好,常常要排出老长的队,像一条小长龙,一直排到菜市场门口。老板把一笼屉一笼屉蒸好的馒头,一层一层码起来,盖楼一样一直盖到菜市场的屋顶,像玩杂耍一样。我总担心笼屉会倒下来,哗啦一声,馒头们滚出来,活蹦乱跳,溜到菜市场的角角落落,藏躲起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一层层码高的笼屉,稳稳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座座摩天大楼,住满白白胖胖的馒头。老板码笼屉的本领,和他蒸馒头的本领一样值得信赖。
母亲喜欢菜市场的老面馒头,一餐有时能吃一个半,甚至是两个。常吃得满面春风,打着心满意足的饱嗝。母亲说,老板做馒头的水平比她还高,跟外婆不相上下,用的都是上等的好面,吃起来特别香甜。有一次母亲试探着问我,想让我去老面馒头店讨块老面头。我没有答应,毕竟,那是人家的吃饭本领,说不定是传了几辈子的传家宝。
时光如洪,在菜市场的一角,有这么一爿老面馒头店,坚守着传统,坚守着纯手工,坚守着良心品质,一丝不苟,足令人长久地敬仰和回味。老面馒头店有那么多的拥趸,是冲着真材实料,也是冲着坚守的匠心,以及原味的麦香岁月。